江夏,安陸城,諸葛恪的府邸。
正午将至,正堂之上的桌案處,擺放着數不盡的饕餮美食。
第一道,水煮鹿肉,用小鹿腹部的肥肉,然後搭配竹筍和香蒲一起煮熟;
第二道,炖狗肉。将肥狗肉熬湯,最後再鋪上石耳菜便大功告成;
第三道,獸脊肉。将獸的裏脊肉切片,然後烤制而成即可。
除了這些外,類似于烤裏脊、燙鯉魚片、芍藥醬拌雞肉這類的下酒菜,也是琳琅滿目。
再配上一壺諸葛恪最喜歡喝的清新淡雅的蘭香酒,以及那,紫蘇配上腌制過的蔬菜,做成的開胃菜,難免讓人食指大動!
這些,都是諸葛恪爲了迎接摯友卓恕而準備的宴席。
一年前的約定,這一年的十二月初八,也就是今天…哪怕諸葛恪是在刀山火海,還是在蒼穹之巅,是在萬裏之外,卓恕也一定會登門赴宴,這是兩個信守承諾者的“君子之盟”!
隻不過,眼看着正午就要到了,酒席都擺好了,可這位諸葛長史的賓客遲遲沒有到來,一時間,同樣赴宴的文吏不由得小聲議論起來。
“你說,咱們長史能等到這位摯友麽?”
“不能吧,聽聞那卓恕住在江東,距此數百裏之遙,更要經過淮南這等戰亂之地?我若是他,決計不來…”
“是啊,可惜了咱們長史這麽費心…”
“噓,小聲點兒,至少證明,咱們長史是重義之人!”
盡管這些竊竊私語聲…音調極低,可諸葛恪耳朵靈,倒是聽到了一些,隻不過,他始終表現的氣定神閑,坐在主位上,繼續等待着他的摯友。
廖化也來赴宴…
隻不過,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宴會上,擡起頭看看天,廖化忍不住走到諸葛恪身旁,一屁股坐下,輕聲道:“舉辦這麽隆重的宴會,當此風聲鶴唳的時刻,你還有這心情?”
廖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關羽。
也是…
關羽都中了毒箭了,四處遍尋能“刮骨療毒”者,可這邊諸葛恪還在大宴賓客,甚至,還在等一個似乎絕不會來的摯友,這事兒…在廖化看來,已經有點兒詭異了。
哪曾想,諸葛恪大手一甩,他表現出了别樣的灑脫,“這本是我答應摯友的事兒,便是這宴會中的菜肴,都是他在一年前定下的,關公的事兒自有雲旗公子操持,雲旗公子沒有讓咱們去江陵,那咱們的任務便是守住這江夏,做好本份之事…其它的,你、我就不該多費心思!”
本份…呵呵…
廖化淡淡的笑出聲來,他也的确想像諸葛恪一樣灑脫,可他做不到啊,他此前可是關羽的主薄,這種關系,就類似于雲旗公子與他諸葛元遜一般了。
說不擔心,那才是假的!
可看着諸葛恪如此淡定的表情。
廖化隻能“唉”的一聲,歎出一口長氣,順着諸葛恪的話道:“你說本分,那我倒是聽說,雲旗公子發往咱們這邊一批軍械…是有這事兒吧?”
這事兒,哪怕是掌兵的廖化也隻是聽說…
而且軍營中,有關這條消息傳得神乎其神,有模有樣…讓廖化都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故而趁着這個宴會的機會向諸葛恪求證。
“噓…”哪曾想,諸葛恪連忙比出食指,他壓低聲音,“雲旗公子特地交代過,這事兒可不能聲張!”
此言一出,廖化連忙閉嘴,他既驚又喜的意識到,這批雲旗公子送來的軍械或許大有文章,或許又要讓曹軍遭受重創。
心念于此,廖化連忙轉移話題:“這午時眼瞅着時間就到了,可你這位朋友…這麽好的宴席,都涼了就可惜了,要不咱們先吃吧?”
“不!”諸葛恪語氣堅決,“午時還未到,客人不來,主人怎麽能先動食筷呢?”
這…
突然間,廖化對諸葛恪越發的不能理解,他忍不住再度潑了盆冷水,“會稽與江夏相距何止千裏之遙?怎麽可能有人按時而來呢?”
廖化的話方才脫口。
忽聽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伴随着清脆嘹亮的吟詩聲。
一個翩翩然的公子從諸葛恪府邸的正門處踏步而入。
因爲諸葛恪提前有過交代,故而…大門是敞開的。
曜日之下,隻聽得這翩翩公子大喝一聲:
“哈哈…諸葛元遜,你這宴席中的酒肉,早在街道時,我便聞到香味了,讓我猜猜,水煮鹿肉、炖狗肉、獸脊肉、于烤裏脊、燙鯉魚片、芍藥醬拌雞肉…還有你、我最好的那口蘭香酒與紫蘇腌菜,哈哈…還沒進門,早已是食指大動,尋香而來——”
此言一出,廖化擡頭,滿座賓客擡頭,諸葛恪已是豁然起身,“我就知道,便是千裏萬裏,卓恕兄也必定千裏赴期而來!”
來人正是卓恕。
——千裏赴期的卓恕。
一時間,滿座寂然!
就連廖化也驚在原地,真有這等守信之人爲了赴約…能…能不遠千裏而來?
這也忒不可思議了吧?
其實…更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面。
何止是卓恕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一個能“刮骨療毒”的神醫,一個東吳最有國士之風的将軍!
這算是另一種形勢的——來一贈二!
…
這邊廂,卓恕千裏赴期,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摯友諸葛恪,而這一條“信守承諾”的行爲,注定要被世人傳爲佳話,傳揚千年。
那邊廂,當卓榮撕下“刮骨療毒”的公告後
一幹官兵迅速的将她圍住,出于保護卓榮,淩統踏步上前,将她攔在身後,用他那滿是瘡口的身體死死的守護住卓榮!
卓榮突然感受到一股很莫名奇妙的感覺…
仿佛,身前保護他的男人,不是命懸一線,而是每一處身體都孔武有力一般,充滿了男子氣概。
這時,此間的統領麋路迅速的上前,他驚喜的看着卓榮,有驚喜的看着她撕下的那封,尤在她手裏的告示…
連忙問。“姑娘真能刮骨療毒?”
說這番話時,麋路難免多少有些擔憂與失望…眼前的女子太年輕了,這樣的年紀,無論如何,似乎也很難講她與“刮骨療毒”這樣神乎其技的杏林手法聯系在一起。
卓榮沒有回答,隻是點頭示意。
這下,麋路的語氣登時間變得恭敬至極,“姑娘小小年紀,不知…是師承何人?”
這句話一出,卓榮表現出她驕傲的一面:“我既敢接告示,便不是糊弄你們的,我說能刮骨療毒就是能刮骨療毒,你若是不信,那這告示還你,我還不刮了…”
這…
随着卓榮的話,當即麋路再不敢追問,連忙伸手示意。
“姑娘,這邊請…”
是啊,這麽大的事兒,他哪裏能做主。
雲旗公子不在,那麽…就必須要問過此間的諸葛長史與廖化都尉。
一幹官兵小心謹慎的将卓榮與淩統護送在當中,往諸葛恪的長史府邸行去。
人群中也紛紛議論了起來…
“這女子年齡這麽小?能行麽?”
“她若能刮骨療毒?我自斷一臂…”
“世間多有虛張聲勢之徒,隻是…如此年紀輕輕的女子,倒是少見少見…”
俨然,百姓們也多不相信卓榮能“刮骨療毒”,能救得了關羽。
倒是在議論的人群中,一位翩翩儒雅的中年男人面色大變,他忍不住驚呼出聲:
“淩…淩公績?”
這話脫口,他連忙捂住了嘴巴,左右環望,确保沒有人注意後,這才小心翼翼的擠出人群。
追上那一幹官兵,他仔細的又看了兩眼,很隐秘的看…确保不被發現的看。
他特别留意的是淩統…
還是笃定…那女子他不認識,可那男子…是…是淩統淩公績啊!
“淩…淩将軍…他不是在肥水曹營一戰中,在那大火中與敵将張遼搏鬥時失蹤了麽?怎麽…他怎麽會在這裏?”
輕吟出這番話的儒雅中年男人乃是諸葛瑾。
駱統歸來後,諸葛瑾也算是完成使命,他被孫權召回江東,支援合肥城。
正巧途徑江夏…
尋思着“侄兒”諸葛恪在這裏做長史,許久未見,甚是想念,于是就悄悄然的特地繞了個道兒來到這江夏郡的安陸城。
可不曾想,“侄兒”諸葛恪尚未遇見,倒是先遇見了“淩統”!
諸葛瑾是目送着卓榮與淩統走進“侄兒”諸葛恪的府邸,這讓本打算去看看“侄兒”的他一時間駐足不前了。
“怎麽會這樣?”
諸葛瑾喃喃自問。
——『元遜是因爲過繼來荊州的,伯言是被逼無奈來荊州的,子敬是因爲醫治傷病來荊州的,可現在…就連公績也來荊州了麽?』
——『他…他又是爲什麽而來的?他還回去麽?』
一時間,諸葛瑾茫然了,他宛若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主公對公績如何,他十分清楚…
“自打主公繼位後,對小小年紀的淩統可是不薄啊…那麽他…他爲何會出現在此?”
這道聲音極輕極細,細到唯獨他諸葛瑾自己能聽得清楚。
他更清楚的是…
壽春一戰,甘甯與淩統用“燃燒罐”焚了曹軍的肥水大營,重創了曹軍,挽回了淮南戰場的頹勢,也讓吳侯終于站起來了。
可這一戰後,曹軍失去了張文遠,東吳軍失去了淩公績!
這對于雙方都是無法接受的損失。
而更讓諸葛瑾,乃至于東吳無法接受的是,淩統不是損失,而是…而是出現在荊州,這…這對與東吳才是一記悶錘啊!
呼…
呼…
粗重的呼氣聲從諸葛瑾的心頭不住的傳出,他的臉色難看至極,他重重的凝着眉。
這一刻,他多麽想也沖進去,就問那個曾經的“兒子”,這一切到底是因爲什麽?爲何淩統會在這裏?
爲何淩統與一個女人要一道爲關羽刮骨療毒?
可他知道,他不該沖進去…
他與他曾經的兒子已經各爲其主,已經漸行漸遠了,他不該利用這層關系去獲取任何的情報,這不像個使者,更不像個父親!
可…
“不行…”
終于,諸葛瑾還是過不了心頭的那一關,他重重的咬牙,在遲疑了片刻之後,他迅速的轉身往城外碼頭方向行去。
淩統沒有死;
淩統在江夏;
淩統要爲關羽刮骨療毒…
這事兒太大了,他必須第一時間趕至合肥,将這消息禀報給吳侯,讓他…讓他有所準備!
“哎…诶呀…”
諸葛瑾一邊走,一邊重重的歎息,他的心情仿佛從見到“曾經兒子”時的期翼,刹那間就變的烏雲密布…
倒是這一刻,正午的太陽正毒,将他的影子拉的狹長——
正午,正是諸葛恪欣欣然擺宴的時候啊!
…
…
壽春城,衙署之外,立着一根木樁,上面挂着白布三尺,大書“忠”、“義”、“孝”三個字。
從江陵城被放出的司馬懿,正被曹軍兵士押解而來。
曹操不在此間,曹真作爲他的養子,成爲壽春城唯一曹氏宗族的代表。
不誇張的說,就是這個年輕的曹氏将軍,如今正掌握着此間所有人,特别是“罪人”的生殺予奪。
“司馬仲達…”
當司馬懿被押上這木樁前,曹真怒目瞪向司馬懿,他指着司馬懿的鼻子大罵道:“司馬仲達,若不是因爲你,那陸遜何至于突然抵達江夏戰場,讓我軍毫無防備,被其突然襲擊?江夏何至于慘敗于此?我大魏何至于一夕間殒命十萬甲士?司馬仲達,你罪惡滔天,不容赦免,本将軍問你,你可知罪?”
“可笑…可笑…”司馬懿笑道:“我不過是丞相屬官,勸降陸遜也是奉丞相之命,豈知那陸遜是唬騙于我?曹将軍如此責問于我,究竟是質疑我的勸降,還是質疑丞相的決策?更何況,十萬大軍之所以一夕間殒命,是因爲那突然襲來,瞬間點燃,且無法撲滅的大火,是南陽兵的突然背叛,這些又與我司馬懿何幹?”
“何幹?”
曹真指着身後的木樁,“你可看到了這上面的字,忠、義、孝…你助陸遜千裏襲擊于禁将軍,緻使江夏戰場潰敗,深刻影響到襄樊戰場、淮南戰場,此就爲不忠,你葬送大魏十萬兵甲,濤濤亡魂無處可依,都是拜你司馬懿所賜,此視爲不義,你不顧家兒老小,背叛曹魏,投降荊州,視爲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徒,當枭首視衆,以儆效尤!”
面對曹真的無妄指責…
“哈哈…”司馬懿淡笑道:“曹将軍,你、我素來政見不合,你恨我入骨,若我真如你所言,不用不忠、不孝、不義…單單其中一條,你怕是已經将我頭顱劈砍而下,擺放于這木樁之上了吧?”
面對曹真的咄咄逼人,司馬懿泰然自若的迎上他的目光,絲毫不懼,“你如今還不動手,怕是你還沒有這個權利處置我吧?是非曲直,自有曹丞相判斷?既如此…曹将軍何必再審呢?我司馬懿相信丞相的這份公道!也相信曹将軍不會忤逆了丞相的這份公道。”
“哼…”
面對司馬懿的狡辯,曹真冷哼一聲,仿佛司馬懿的話完全說穿了他的行蹤所想。
的确…
曹操特地派快馬來告知曹真,司馬懿這個人,先不要殺,也不要用刑,他曹操要親自審。
當即,曹真無比遺憾的歎出口氣,他輕蔑的望向司馬懿,宛若望向一隻案闆上的魚肉:“你以爲你逃得了?你就這麽被那關麟大搖大擺的放回來?你以爲丞相會放過你!”
“丞相是否放過我那是丞相的事兒,就不勞曹将軍費心了…”
司馬懿迎上曹真的目光…
其實,他内心中也有緊張,也有畏懼,也有彷徨,但已經到這一步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因爲那毒藥,他橫豎也是一死,隻有想辦法斡旋其中,才能保命!
“押下去——”
曹真失去了最後的耐心,的确,他曹真沒辦法處置司馬懿。
且不說司馬懿是曹操親自封的軍司馬,單單他河内司馬氏一族的家底,就讓曹真無法手起刀落,削去這個男人的首級。
說起來,曹真與司馬懿是同屬一個陣營的,他們均是曹丕這一派…
可曹真就是看不上司馬懿,也看不上陳群、劉桢、吳質他們。
總是對他們有所防備。
或許…這就是宗室與氏族子弟間,永遠跨不過的那道彎,這也注定,氏族與宗室必将你死我活!
“我夫人在哪?我要見他…”
有兵士來押司馬懿入牢房,司馬懿大聲問曹真。
“哼。”曹真冷哼一聲,“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說話間,司馬懿就被帶了下去,他也不反抗,也不說出哪怕任何一句狠話,可他那堅定的眼眸中卻滿是信心,仿佛他就能笃定,他這一次可以全身而退!
這種眼神,讓曹真越看越是厭惡。
“砰”一聲,随着司馬懿被壓下,曹真一拳重重的砸在桌案上,整個案幾上茶盞中的茶水飛濺而出。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迅速的闖入,連忙道:“曹将軍…城門外,張遼張文遠将軍回來了!”
啊…
此言一出,原本還在因爲司馬懿憤懑的曹真,一下子豁然而起。
他驚問道:“文…文遠将軍回來了?”
說出這一句話時,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驚喜,俨然,張遼張文遠在曹魏的地位,哪怕是他曹真這樣宗室後輩中的佼佼者,也是必須仰望的存在…
“是!文遠将軍剛剛入城…”
“快,前面領路,我要去迎接大魏的征東将軍!”曹真這話脫口,親衛連忙轉身就打算去領路,可曹真方才邁出一步,他就琢磨出點兒不對勁兒來了。
“等等…”
他連忙喊停,接着問道:“文遠将軍爲何現在才回來?那天肥水大營被燒之後發生了什麽?他爲何失蹤了?又爲何這麽許久才回來?這些…他交代清楚了麽?”
方才還是文遠将軍、征東将軍…
突然,因爲一抹隐晦的猜忌,曹真對他的稱呼直接改成了“他”!
“不對…”
曹真再度“吧唧”了下嘴巴,他的眼眸重重的凝起,他再度重複一句,“不對,有問題,有問題,有古怪!”
想到這,曹真仿佛下定了某個決心,他大手一揮,連忙吩咐身旁的親衛:“查,你去查,倒着查,他怎麽回來的?這中間見了什麽人?接觸過什麽人?在丞相歸來之前,我要你統統查清楚——”
…
…
Ps
(今日本想補一章昨天的,可好像、好像、好像…領導也發現我病好了。)
(然後我早上摸魚發了一章,後面就一路開會忙到了八點!)
(牛奶糖真是日了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