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聽母親這話時那種平靜的、沮喪的不相信神氣使列文十分吃驚。他們傷心的隻是他們有趣的遊戲被打斷了,母親說的話他們一句也不信。他們無法相信她的話,因爲他們無法理解他們所玩兒的東西的來龍去脈,因而也無法理解他們所糟蹋的正是他們賴以活命的東西。
“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們想,“這一點兒也沒有意思,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因爲一向都是這樣,以後還是這樣。永遠都是這麽一回事。這都用不着我們去想,這都是現成的;我們是要想出一些新鮮别緻的花樣兒。所以我們就想出把草莓放在碗裏,放在蠟燭上煮,互相把牛奶嘩嘩地直接往嘴裏倒。這又新鮮又好玩兒,一點兒也不比用碗喝差。”
“難道我們,難道我過去,憑理性尋找自然力的意義和人生的意義,不也正是這樣嗎?”他繼續想道。
“一切哲學理論,通過人所不習慣的奇怪思路,引導人去認識他早已知道而且确實知道不這樣就無法生活的事,不也正是這樣嗎?從每一個哲學家的理論發揮中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他事先就像菲多爾一樣确切地知道人生的主要意義,而且一點兒也不比他更清楚,卻隻是想憑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去解釋盡人皆知的事嗎?
“試想一下,不要管孩子們,讓他們自己去做茶杯飯碗,自己去擠牛奶和做其他種種事情。他們還會淘氣嗎?他們會餓死的。試想一下,讓我們抛棄共同的上帝和造物主的概念,要怎樣就怎樣,想怎樣就怎樣!或者不理解什麽是善,不懂得什麽是道德上的惡。
“好吧,要是不懂得這些,你們去建設點兒什麽,試試看!
“我們隻會破壞,因爲我們在精神上太滿足了。簡直就像孩子!
“這種讓我的内心得到安甯、我和菲多爾共有的可喜的認識是從哪兒來的呢?這是我從哪兒得到的呢?
“我從小養成了上帝的觀念、教徒的精神,使自己的一生充滿基督教給予我的精神的幸福;我充分享受着這種幸福并且賴以生存着,卻像小孩子一樣,不理解這種幸福,在糟蹋這種幸福,也就是想把我賴以生存的東西糟蹋掉。一到人生的重大時刻,就像孩子們到了饑寒的時候一樣,我才去尋找那種東西,而且我還不如那些因爲淘氣受到母親責罵的孩子們,更不覺得我這種幼稚的胡鬧對我有什麽不好。
“是的,我所懂得的東西,不是我憑理智懂得的,而是天賦予我,啓示給我,我憑心靈,憑我對教會所宣揚的主要精神的信仰而懂得的。”
“教會嗎?就是教會!”列文想到這裏,翻轉過身去,用另一條胳膊支着身子,朝遠處,朝對岸一群向河邊走來的牲口望去。
“可是我能不能相信教會所宣揚的一切呢?”他想考驗考驗自己,就回想起能夠破壞他現在的平靜心境的一切。他特意回想起那些最使他感到奇怪和誘惑過他的教義。“創世紀嗎?我怎樣解釋生存?生存就是生存嗎?沒法兒解釋嗎?……魔鬼和罪孽呢?……我怎樣解釋罪惡呢?……救世主呢?……
“可是我什麽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隻能知道人盡皆知的事情。”
現在他覺得,沒有一條教義違反宗教的主要精神——作爲人類唯一天職的對上帝和善的信仰。
每一條教義都可以說不是爲了個人欲望,而是爲了宣揚真理。每一條教義不僅不違反這種精神,而且就因爲有這樣的教義,才會有那種偉大的、經常出現的奇迹。這奇迹就是,每個人能夠同千百萬形形色色的人一樣,同聖賢和白癡、孩子和老人,同菲多爾、李沃夫、吉娣,同乞丐和國王一樣,毫不含糊地懂得同一個道理,過着這樣一種精神生活,隻有這種生活是有價值的,隻有這種生活是我們看重的。
這時他仰面躺着,望着萬裏無雲的高高的天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而不是一個圓形拱頂嗎?但是不論我怎樣眯縫眼睛使勁兒觀看,也看不出這不是圓的和不是有限的,而且,盡管我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但當我看出這是一個結實的藍色拱頂時,我也是對的,這比我使勁兒往更遠處看時更對。”
列文不再想了,隻是仿佛在傾聽兩個快樂而專心地交談着什麽的聲音。
“難道這就是信仰嗎?”他因爲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就想道。“我的上帝呀,真感謝你!”他壓住痛哭,用雙手擦着兩眼的熱淚,嘟囔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