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農活兒最忙的時候,這時候所有的農民在勞動中表現出非凡的忘我精神,這在任何其他生活領域都是沒有的。如果表現這種精神的人自己将這種精神看得了不起,如果不是年年如此,如果這種努力的成果不是如此簡單的話,那這種精神會得到極高評價的。
收割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閑地、脫粒、播種冬小麥——這一切似乎又簡單又平常;可是,要想及時把這一切做好,所有鄉下人,從老到小,就得不停地幹上三四個星期,天天比平時多幹幾倍的活兒,但隻喝點兒克瓦斯,吃點兒大蔥和黑面包,夜夜打場和裝運,每夜睡覺不超過兩三小時。全俄國年年都是如此。
列文因爲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鄉下度過,同農民關系又極其密切,所以在農忙時間裏總覺得農民這種普遍的昂揚情緒感染着他。
一大早他就騎馬去看先播種的黑麥,又去看正在裝運堆垛的燕麥,在妻子和姨姐起身前趕回家之後,和她們一起喝過咖啡,就又步行到村子裏去,那裏新安裝的打谷機準備打谷留種了。
這一整天,列文不管是和管家、莊稼人說話的時候,還是在家裏和妻子、陶麗、她的孩子們以及和嶽父說話的時候,心裏老是想着近來除了農事之外他最關心的問題,而且在各方面爲自己的問題尋找答案:“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這是在哪兒?我爲什麽在這兒?”
新搭的谷棚是用剝了皮的新鮮白楊做梁,榛樹釘在上面做桁條,榛樹還帶着芳香的樹葉,用麥稭蓋頂。列文站在新谷棚的陰涼裏,時而透過敞開的大門裏旋轉飛舞着的又幹又苦的糠屑,望着驕陽照耀下的打谷場上的青草和剛從棚子裏抱出去的新鮮麥稭,時而望着啁啾叫着飛到檐下,又撲打着翅膀在門洞裏停下來的花斑頭、白胸脯的燕子,時而望着在灰塵飛揚的幽暗谷棚裏忙活着的人們,頭腦裏出現了種種奇怪的念頭。
“這都是爲什麽呀?”他想道,“爲什麽我站在這兒,讓他們幹活兒?他們爲什麽都這樣忙活,拼命在我面前表示自己很賣力呢?我熟識的瑪特廖娜老婆子爲什麽這樣起勁兒呀?(那一次失火,一根大梁落到她身上,我給她治過傷。)”他望着那個瘦瘦的老婆子在高低不平的幹硬的打谷場上緊張地捯動着曬得黑黑的光腿,耙着麥子,想道:“當時她的傷是好了,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再過十年,她就會入土了,也就什麽都完了。就連那個穿紅裙子、那樣幹淨利索地簸麥子的漂亮姑娘也會完的,也會把她埋葬的。”“就連那匹花斑骟馬也很快就要完了,”他望着那馬肚子一起一伏、張大鼻孔急促地喘着氣的老馬,踩着在蹄下不停轉動的傾斜的輪子,想道,“也會把它埋葬的。還有那個打谷機上的菲多爾,鬈曲的大胡子上落滿糠灰,襯衫破得露出白肩膀,他也會被埋葬的。可是他還在解麥捆,指手畫腳,吆喝婆娘們,動作麻利地調整飛輪上的皮帶。尤其是,不光是他們,我也會被埋葬,什麽也不會剩下的。這都是爲什麽呀?”
他這樣想着,同時也看着表,好算出一個鍾頭能打多少麥子。這一點他要知道,也好定出一天的工作定額。
“已經快一個鍾頭了,才開始打第三堆。”列文想道。于是他走到送料的菲多爾跟前,用壓倒機器轟隆聲的大嗓門兒告訴他,要他每次往裏面少放一點兒。
“你放得太多了,菲多爾!瞧,都堵住了,所以打得不快。要放均勻!”
菲多爾那汗津津的臉上沾了一層灰,一張臉黑乎乎的。他大聲答應了一句,但做起來還是不像列文所希望的那樣。
列文走到鼓輪前,把菲多爾推開,親自動手把麥束往裏送。
他差不多一直幹到莊稼人吃午飯的時候,才和菲多爾一起走出谷棚,走到打谷場上堆得整整齊齊的一垛留種的黑麥跟前站住,很起勁兒地聊起來。
菲多爾是很遠的一個村子裏的,列文以前就是把那個村子的土地租給莊稼人合夥耕種的。現在他把那裏的土地租給一個管院子的了。
列文和菲多爾談起那片地,并且問他,同村的那個富裕而善良的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種那片地。
“地租太貴,普拉東付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菲多爾一面從汗淋淋的懷裏往外掏麥穗,一面回答說。
“那麽基裏洛夫怎麽付得起呢?”
“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米久哈那家夥(菲多爾這樣鄙稱管院子的基裏洛夫)怎麽會付不起呢!那家夥就會壓榨别人,自己撈便宜。他對莊稼人是不會憐憫的。普拉東大叔會剝人的皮嗎?誰要拖欠,就讓誰拖欠。他從來不催讨。人和人不同呀。”
“那他爲什麽讓拖欠呢?”
“就是說嘛,人和人不一樣呀。有的人隻是爲自己活着,比如米久哈那家夥,隻是爲了填滿他的大肚子,普拉東大叔卻是一個忠厚的老頭子。他是爲靈魂活着。時刻記着上帝。”
“怎樣記着上帝?怎樣爲靈魂活着呢?”列文幾乎叫起來。
“大家都知道應該怎樣,就是堂堂正正地做人,照上帝說的做人。人有各種各樣的嘛。就拿您來說吧,您也不會欺負人的……”
“是啊,是啊,再見吧!”列文激動得喘着粗氣說。于是他轉過身去,拿起手杖,很快地朝家裏走去。他一聽到菲多爾說普拉東爲靈魂活着,堂堂正正地做人,照上帝說的做人,許多模糊不清但十分重要的念頭就好像沖破閘門,一齊湧了出來,湧向一個目标,在他頭腦裏盤旋起來,并且放射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