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伏倫斯基在柯茲尼雪夫眼裏是一個從事偉大事業的重要人物,所以柯茲尼雪夫認爲有責任支持他、鼓勵他。他走到他面前。
伏倫斯基停下腳步,定神一看,認出他來,就迎着柯茲尼雪夫走了幾步,緊緊握住他的手。
“也許,您不願意和我見面,”柯茲尼雪夫說,“不過,我能不能爲您效勞呢?”
“在我來說,同任何人見面,都不像見到您這樣,很少不愉快了。”伏倫斯基說,“請不要見怪。我今生今世,沒有什麽愉快的事了。”
“這我明白,我很想爲您做點兒什麽事。”柯茲尼雪夫凝視着伏倫斯基那顯然很痛苦的臉說,“要不要爲您給李斯基奇和米蘭[1]寫封信?”
“噢,不必了!”伏倫斯基似乎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就說道。“如果您沒事的話,那咱們就一起走走。車廂裏太悶了。寫信?不必了,謝謝了;死是用不着推薦的。除非是寫信給土耳其人……”
他隻是嘴唇笑了笑,說。他的眼睛依然帶着憤恨和痛苦的神情。
“是的,不過,這樣您也許更容易和有關的人建立聯系,建立聯系還是必要的。不過,随您怎樣吧。我聽說您的決心,非常高興。對志願兵的攻擊實在太多了,所以,有您這樣的人參加,輿論會有所改變。”
“我這個人。”伏倫斯基說,“好就好在我把生命看得一錢不值。至于我有足夠的力氣沖鋒陷陣,打擊敵人或者自己戰死,這我也是知道的。我高興的是有機會獻出我的生命,這生命我不僅不需要,而且厭惡了。這樣也許對别的什麽人有些用處。”他因爲牙疼得厲害,下颚做了一個難以忍受的動作,他說話時也就不能帶有他想帶有的表情了。
“我可以預斷,您會重新振作起來的。”柯茲尼雪夫深受感動地說,“幫助自己的兄弟反抗壓迫,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但願上帝賜給您勝利,讓人世和内心都得到安甯。”他說過這話,伸出手來。
伏倫斯基緊緊握了握柯茲尼雪夫伸出來的手。
“是的,作爲一件工具,我也許有些用處。但作爲一個人,我已經完了。”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那結實的牙齒的劇疼使他嘴裏充滿口水,無法再說話。他不作聲了,望着那在鐵軌上緩慢而平穩地滾動着的煤水車的車輪。
突然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是疼痛,而是身體内部有一種很難受的不自在感覺,使他一時間忘記了牙疼。一看到煤水車和鐵軌,又加上和這位朋友的一席話,這位朋友是他遭遇不幸之後未見過面的,所以他頓時想起了她,想起那時他像瘋子一樣沖進站房看到的她還留下的模樣:不久前還充滿生命力的她那血淋淋的身體在一群陌生人的包圍下不顧羞恥地攤開手腳躺在車站的一張大桌子上;還完整的頭向後仰着,頭上戴着沉甸甸的發辮,鬓邊帶着一圈圈鬈發;在那半張着紅唇的美麗的臉上有一種停住不動的、在嘴上是悲戚的、在動也不動的半閉的眼睛裏是可怕的奇怪表情,好像正在說那句可怕的話——說他會後悔——那是在吵嘴時她對他說的。
于是他竭力回憶第一次,也是在車站上,與她相遇時她那種神秘、妩媚、含情脈脈、尋找幸福也使人幸福的模樣,而不是最後分手時她留在他腦海中的那種惡狠狠的複仇模樣。他竭力回憶他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刻,但是那些美好時刻已經永遠被毒化了。他隻記得她勝利了,實現了使他抱恨終生的威脅。他不再覺得牙疼,就想痛哭一場,一張臉都變了模樣。
他一聲不響地在貨物堆旁走了兩個來回,鎮定下來之後,平靜地對柯茲尼雪夫說:
“您沒看到今天的消息嗎?是啊,他們已經第三次被打敗,但明天會有一場決戰。”
他們又談了談米蘭國王的宣言以及宣言可能産生的巨大影響,第二遍鈴響過以後,他們才各自回車廂去。
[1]李斯基奇當時是塞爾維亞外交部部長。米蘭當時是塞爾維亞親王,後來是塞爾維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