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就到媽媽那裏去,她可以通過葉戈羅夫把錢送給我。明天我就可以走了。”他說。
盡管她的情緒很好,可是一提到上他母親的别墅去,她就不痛快了。
“不,我自己還來不及收拾呢。”她嘴上這樣說,心裏卻立刻想道:“這麽看,可以按我所想的來辦了。”接着又說:“不,你怎麽想就怎麽辦吧。你到餐廳去吧,我這就來,隻是要把這些用不着的東西挑出來。”她說着,一面把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安奴什卡手上放,安奴什卡手上已經有一大堆了。
她走進餐廳的時候,伏倫斯基正在吃牛排。
“你也許不相信,我對這些房間有多麽厭惡。”她說着,就挨着他坐下來喝咖啡,“沒有什麽比這些有擺設的房間更可怕的了。既沒有表情,又沒有靈魂。這挂鍾、窗簾,尤其糊牆紙——都是令人憎惡的玩意兒。我想念沃茲德維任村,就像是想念人間天堂。你還沒有把馬打發走吧?”
“沒有,等咱們走了再走。你要上哪兒去嗎?”
“我要到威爾遜那裏去一趟。我要給她送些衣服去。那就肯定明天走喽?”她用快快活活的語調說,可是忽然她的臉色變了。
伏倫斯基的仆人進來要彼得堡來電的收據。伏倫斯基收到一份電報,本沒有什麽稀奇的,但他好像有什麽事想瞞過她似的,說收據在書房裏,并且急忙對她說:
“明天我一定把什麽事都辦好。”
“誰來的電報?”她不聽他的,卻問道。
“司基瓦來的。”他很不情願地回答說。
“那你怎麽不給我看看呀?司基瓦還能有什麽事瞞着我嗎?”
伏倫斯基把仆人叫回來,叫他把電報拿來。
“我不想給你看,是因爲司基瓦有喜歡打電報的毛病;事情還沒有眉目,何必打電報?”
“是離婚的事嗎?”
“是的,但他說還沒有什麽結果。答應一兩天内給明确答複。你就看看吧。”
安娜用打哆嗦的雙手接過電報,看到電報内容和伏倫斯基所說的一樣。末尾又加了一句:“希望甚微,但我當盡力而爲。”
“我昨天就說過,什麽時候離婚,甚至能不能離婚,在我都無所謂了,”她紅了臉說,“完全沒有必要瞞着我。”她心想:“這樣看來,他和别的女人有書信往來,也可以瞞着我,就是瞞着我呢。”
“哦,雅什文和沃伊托夫今天上午要來呢,”伏倫斯基說,“好像雅什文把彼斯卓夫赢光了,甚至彼斯卓夫都無力償付了,大概有六萬盧布呢。”
“不。”她說。她惱火的是,他這樣明顯地用改變話題的方式讓她知道她發火了。“你爲什麽就認爲我對這事非常關心,非瞞着我不可呢?我已經說過,這事我連想都不願想了,希望你也和我一樣,對這事别那麽關心。”
“我關心,是因爲我喜歡明明白白。”他說。
“明明白白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愛情。”她越說越惱火,惱火的倒不是他的話,而是他說話的冷靜語調,“你要明明白白的是爲了什麽?”
“我的天,又談愛情了。”他皺着眉頭想。
“你知道是爲什麽嗎?爲了你,也爲了将來的孩子們。”他說。
“不會再有孩子了。”
“那就太遺憾了。”他說。
“你這樣做是爲了孩子,可是你怎麽就不爲我想想呢?”她完全忘記了,也許是沒聽見他說“爲了你,也爲了孩子們”,就這樣說。
能不能再有孩子,早就成爲他們争執和使她惱火的問題。她認爲,他希望再生孩子,就是不珍惜她的美貌。
“哎呀,我是說,爲了你。主要就是爲了你。”他好像疼痛得皺着眉頭,又說了一遍,“因爲我認爲,你心情煩躁主要就是由于不明不白的狀況。”
“是的,他現在不再裝假了,他對我的冷冷的仇恨全露出來了。”她沒有聽他的話,卻戰戰兢兢地注視着他眼裏射出來的像冷酷的法官似的挑戰目光,心中想道。
“原因不是這個,”她說,“我甚至不明白,現在我完全在你手裏,這怎麽會成爲你所說的我心情煩躁的原因。這狀況還有什麽不明不白的呢?恰好相反。”
“你不想明白,我覺得很遺憾,”他一心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打斷她的話說,“不明不白就在于,你認爲我是自由的。”
“這一點你可以完全放心。”她說過,就轉過身去,喝起咖啡。
她跷起小指,端起咖啡,送到嘴邊。她呷了幾口之後,擡眼看了看他,她從他臉上的表情清楚地看出來,他讨厭她的手、她的姿勢和她的嘴巴發出的聲音。
“你母親怎麽想,她要你和誰結婚,絲毫不幹我的事。”她說着,用打哆嗦的手把杯子放下。
“不過我們談的不是這個。”
“不,談的就是這個。老實對你說,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不管她老還是不老,不管她是你母親還是别的什麽女人,我都不感興趣,我睬也不想睬她。”
“安娜,我請你不要說不尊敬我母親的話。”
“一個女人絲毫沒想到兒子的幸福和名譽是什麽,那就是沒有心肝。”
“我再一次請你不要說不尊敬我母親的話,我是很尊敬我母親的。”他提高嗓門兒,嚴厲地望着她說。
她沒有回答。她凝視着他,凝視着他的臉和手,想起昨天他們和好時的種種情景和他那烈火般的熱情。于是她想:“他對别的女人也這樣熱情過,今後還會、還想這樣熱情的!”
“你并不愛你母親。這都是空話、空話、空話!”她恨恨地望着他說。
“既然如此,那就應該……”
“就應該有個決定,所以我已經決定了。”她說過,就想走了,可是這時候雅什文走了進來,安娜和他打過招呼,就停住了腳步。
爲什麽當她心裏起了風暴,當她覺得已經站在生死關頭,有可能得到可怕結局的時候,她要在一個早晚會知道一切的外人面前裝假,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立刻把内心的風暴壓下去,坐下來,和客人說起話。
“哦,您近來怎麽樣?赢的錢拿到手了嗎?”她問雅什文。
“還好;恐怕我不會全拿到手的,禮拜三我就得走了。你們什麽時候走?”雅什文眯縫着眼睛看着伏倫斯基說,顯然猜到他們吵過嘴了。
“大概是後天。”伏倫斯基說。
“不過,你們早就想走了呀。”
“但現在算是已經定下來了。”安娜一面說,一面直視伏倫斯基的眼睛,她的眼睛告訴他,休想再和好了。
“難道您不可憐那個不幸的彼斯卓夫嗎?”她繼續和雅什文聊着。
“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我從來沒考慮過可憐不可憐。您瞧,我的全部家當都在這裏了,”他拍了拍旁邊的口袋,“現在我是一個大财主;可是今天我要到俱樂部去,也許,出來的時候就是叫花子了。要知道,誰和我一起坐到牌桌上,都是想叫我輸個精光,我對他也是一樣。好吧,咱們就來賭一場,樂趣也就在這裏面。”
“哦,要是您結了婚,”安娜說,“您夫人又會怎樣呢?”
雅什文笑起來。
“很明顯,就因爲這樣我沒有結婚,而且從來沒有這樣的打算。”
“那麽,赫爾辛基的事呢?”伏倫斯基插嘴說,并且看了看笑嘻嘻的安娜。
安娜一看到他看她,臉上立刻露出冷峻的神情,仿佛對他說:“什麽都沒有忘。還是那樣。”
“您也戀愛過嗎?”她問雅什文。
“我的天哪!戀愛過多少次了!不過您要知道,有的人可以坐下來打牌,但等幽會時間一到,站起來就走。我也可以談戀愛,但到晚上不能誤了打牌。我就是這樣安排的。”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真事。”她本想說赫爾辛基的事,可是她不願意說伏倫斯基說過的話。
那個買了伏倫斯基的馬的沃伊托夫來了,安娜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伏倫斯基在要出門的時候,來到她房裏。她想裝作在桌子上找什麽東西,但覺得裝假是可恥的,就用冷冷的目光直視他的臉。
“您要什麽?”她用法語問他。
“要甘比塔的證書,我把這匹馬賣了。”他說話的腔調比語言更清楚地表示:“我沒有工夫交談,交談也毫無用處。”
“我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她,”他心想,“她要是自尋煩惱,那她就更糟了。”不過,在他要走的時候,覺得她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話,他的心因爲憐憫她顫動了一下。
“怎麽啦,安娜?”他問道。
“沒什麽。”她還是那樣冷冷地、鎮靜地回答說。
“沒什麽,那就更糟了。”他在心裏說,于是心又冷下來,轉身就走。他在往外走的時候,在鏡子裏看到她的臉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着。他就想站住,說幾句話安慰安慰她,可是他還沒有想好說什麽,兩隻腳已跨出房門。這一天他整天都不在家,等他很晚才回來,侍女告訴他,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頭疼,并且說她請他不要到她房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