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阿曆克賽伊奇來了!”
“謝爾蓋·阿曆克賽伊奇是什麽人?”奧布朗斯基正要開口問,可是立刻明白了。
“噢,謝遼沙呀!”他說,“謝爾蓋·阿曆克賽伊奇——我還以爲是一位部長呢。”于是他想起來,“安娜還要我看看他呢。”
他還想起安娜送他出門時帶着一副羞怯和可憐巴巴的神情說:“你無論如何要看看他。你仔細了解一下,他在哪裏,是誰在照料他。還有,司基瓦……要是能辦到多好哇!不是能辦到嗎?”奧布朗斯基明白,這句“要是能辦到多好哇”意思就是,要是辦理離婚兒子能歸她的話,那有多好哇……現在奧布朗斯基看出來,這事連想也休想了,不過他還是很高興能看到外甥。
卡列甯向内兄提醒說,他們從不在兒子面前說起他母親,所以也請他隻字不要提到她。
“上次他和母親見面,那是我們事先沒有安排的,後來他就大病了一場,”卡列甯說,“我們甚至擔心他會送命。幸虧高明的醫術和一個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複了健康。現在我遵照醫生的意見,把他送進了學校。果然,同學們的影響對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現在身體很健康,學得也很好。”
“嘿,多麽神氣的小夥子呀!已經不是什麽謝遼沙,而是真正的謝爾蓋·阿曆克賽伊奇了!”奧布朗斯基望着身穿藍上裝和長褲、又活潑又大方地走進來的寬肩膀漂亮男孩兒,笑嘻嘻地說。這孩子一副健康和快樂的模樣。他像對生人一樣對舅舅鞠了個躬,但一認出是舅舅,臉就紅了,急忙轉過身去,仿佛受了委屈,生氣了。他走到父親面前,把學校裏的成績單交給他。
“噢,很不錯,”父親說,“你可以走啦!”
“這孩子瘦了些,長高了,不再是娃娃,是大孩子了;我真喜歡。”奧布朗斯基說,“你還記得我吧?”
孩子很快地打量了一下父親。
“記得,舅舅。”他擡眼看了看舅舅,回答說,然後又垂下眼睛。
舅舅把他叫過去,拉住他的手。
“嗯,怎麽樣,還好嗎?”他想和他說說話,可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孩子紅着臉不作聲,小心地從舅舅手裏往外抽自己的手。奧布朗斯基一放開他的手,他像獲釋的小鳥一樣,帶着詢問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之後,就快步從房裏走了出去。
自從謝遼沙上次見到母親之後,已經過去一年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就在這一年他進了學校,認識了并且愛上了小夥伴們。他對母親的種種向往和想念,在上次和她見面後曾經使他病了一場,現在卻已經漸漸淡了。有時他思念起母親來,就想方設法驅散自己的思念,認爲這是醜事,認爲女孩子才思念母親,男孩子和男同學是不該這樣的。他知道父母因爲争吵而分居,知道他命定要同父親在一起,于是就想方設法習慣于這種想法。
他一看見很像母親的舅舅,覺得很不愉快,因爲這引起了他認爲是醜事的那種思念。這使他不愉快,更因爲從他站在書房門外聽到的幾句話,尤其從父親和舅舅的臉色,猜到他們談的是母親。爲了不責怪和他在一起、他所依靠的父親,更爲了不動他認爲很醜的那種感情,他盡量不看這個跑來破壞了他平靜的舅舅,盡量不去想他使他想起的事。
不過,當奧布朗斯基跟着他走了出來,看見他在樓梯上,把他叫過去,問他在學校裏課餘時間怎樣玩兒時,謝遼沙見父親不在,就很帶勁兒地和他說起話來。
“現在我們那兒常常開火車,”他回答舅舅說,“您聽我說,是這樣的:兩個人坐在長闆凳上,這是乘客。另外一個人站在闆凳上。大家一齊來拉車。可以用手拉,也可以用皮帶拉,拉着在一個個房間裏跑。所有的門事先就打開了。嗬,當列車員可難啦!”
“就是站着的那個人嗎?”奧布朗斯基笑着問。
“是的,幹這種事又要大膽,又要麻利,尤其在急刹車或者有人跌倒的時候。”
“是的,這真不簡單。”奧布朗斯基傷感地看着這一雙靈活、很像母親卻已經沒有孩子氣、不完全天真的眼睛說。雖然他答應過卡列甯不提安娜,但他沒有忍住。
“你還記得媽媽嗎?”他突然問道。
“不,不記得。”謝遼沙急忙說,而且臉漲得通紅,垂下了眼睛。舅舅再也無法從他嘴裏問到什麽了。
半個小時以後,斯拉夫家庭教師發現自己的學生在樓梯上,他老半天都弄不明白,他的學生是在賭氣,還是在哭。
“怎麽啦,想必是跌倒的時候,跌傷了吧?”家庭教師說,“我說過,這種遊戲很危險。要去對校長說說。”
“我真要是跌傷了,那還沒有誰會發現呢。這是肯定的。”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您别管我!我記得不記得……這幹他什麽事?我爲什麽要記得?你們都别管我!”他已經不是在對家庭教師,而是在對整個人世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