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布朗斯基一說出安娜的名字,卡列甯的臉色就完全變了:原來那種帶勁兒的樣子不見了,露出疲憊和僵死的神氣。
“您究竟要我怎樣?”他在安樂椅上轉過身來,吧嗒一聲合起夾鼻眼鏡,說道。
“拿出個主意,不管是什麽樣的主意,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我現在和你說話,不是把你當作(他本來想說‘一個受辱的丈夫’,怕這樣會壞事,就改了口)一位政府大員(這話也不妥當),隻是當作一個人,一個好心人,一個基督徒。你應該可憐可憐她。”他說。
“究竟要我怎樣啊?”卡列甯小聲說。
“是的,要可憐可憐她。你要是能像我一樣看到她——我和她一起過了整整一個冬天——你就會憐憫她了。她的狀況真的很糟糕,實在糟糕透了。”
“依我看,”卡列甯用尖細的、幾乎是刺耳的聲音回答說,“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已經是萬事如意了。”
“哎呀,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看在上帝分兒上,咱們不要算老賬吧!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也知道,她所希望和等待的就是離婚。”
“但是我認爲,如果我要求一定要把兒子留給我的話,她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同意離婚的。我一直就是這樣答複的,并且認爲這事已經了結了。我認爲這事沒有什麽可談的了。”卡列甯用尖聲叫道。
“不過,看在上帝分兒上,你别激動,”奧布朗斯基拍着妹夫的膝蓋說,“事情并沒有了結。如果你允許我簡單地說一說的話,那事情是這樣的:在你們當初分開的時候,你是很了不起的,真是再寬宏大量也沒有了;你什麽都答應了她——讓她自由,甚至答應離婚。這是她十分感激的。是的,是真的。她确實感激。以至于在開頭那些日子裏,她覺得非常對不起你,所以什麽也沒有好好考慮,也無法好好考慮。她什麽也沒有做。可是事實和時間表明,她的狀況是難受的,是無法過下去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的生活狀況毫無興趣。”卡列甯揚起眉毛,打斷他的話說。
“對不起,我不大相信。”奧布朗斯基用溫和的語氣反駁說,“她的狀況在她是很難受的,對别的什麽人也沒有任何好處。你會說,她這是自作自受。這一點她知道,所以她不要求你什麽;她坦率地說,她不敢要求你什麽。可是我,我們一家人,所有愛她的人,都要求你,懇求你。她爲什麽要受這種折磨呀?這對誰有好處呀?”
“對不起,您好像把我放到被告地位了。”卡列甯說。
“不是呀,不是呀,一點兒也不是,你要明白我的意思。”奧布朗斯基又拍着他的手說,他似乎認爲,這樣拍妹夫的手會使他心軟下來。“我隻是說,她的狀況很痛苦,隻有你能減輕她的痛苦,而且這在你也毫無損失。一切都由我替你辦得好好的,不用你煩神。你也答應過嘛。”
“以前是答應過。我認爲,兒子的問題是事情的關鍵。此外,我希望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有足夠的胸懷……”卡列甯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說出來。
“她也是一切指望你的寬宏大量呀。她隻請求你,懇求你一點——讓她擺脫她所處的難堪境地。她已經不要求要兒子了。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你是一個好心腸的人。你就多少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吧。離婚的問題,在她來說,在她這種境況下,是生與死的問題。要是你以前沒有答應過的話,她也許就安于現狀,在鄉下住下去了。可是你答應過,她也給你寫過信,她就到莫斯科來了。現在她在莫斯科,不論遇見什麽人,都像刀子往心裏戳。她住了六個月,天天都在等待你的決定。這就好比一個判了死刑的人,絞索套在脖子上有幾個月了,随時可能處死,也可能遇赦。你就憐憫憐憫她吧,再說,我會把一切都辦得好好的……你真是太多慮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卡列甯非常厭惡地打斷他的話說,“可是,也許,我答應的是我不應該答應的事。”
“這麽說,你對你答應過的事反悔了?”
“凡是能做到的事,我從不反悔,不過我希望有時間考慮考慮,答應過的事能做到什麽程度。”
“不,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奧布朗斯基跳起來說,“這話我不願相信。一個女人能有多麽不幸,她就有多麽不幸,你不能反悔……”
“要看答應過的事能做到什麽程度。你是出了名的有自由思想的人。但我作爲一個基督徒,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所作所爲不能違反基督教義。”
“不過就我所知,在基督教會裏和在我們這裏,是準許離婚的,”奧布朗斯基說,“我們的教會也準許離婚。我們也看到……”
“準許是準許,但不是在這種意義上。”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我真想不到你竟會這樣。”奧布朗斯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是什麽都寬恕了,并且正是受到基督精神的感召,願意犧牲一切嗎?我們不是都十分欽佩這種精神嗎?你自己說過,有人要拿外衣,連裏衣也由他拿去。可是現在……”
“我請您,”臉色煞白、哆嗦着下巴的卡列甯突然站起來,用非常尖細的嗓門兒說,“請您别說,别說……這些話了。”
“哦,不!那就請你原諒,如果我傷了你的心,就請你原諒我。”奧布朗斯基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說,一面伸出手來,“我不過是受托,隻是傳傳話罷了。”
卡列甯也伸出手來,沉思了一下,說:
“我得好好考慮考慮,找人請教請教。後天我給您最後答複。”他又考慮了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