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看看卡塔瓦索夫。”列文回答說。
“怎麽這麽早去?”
“他說過要給我介紹梅特羅夫。我想和他談談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的有名學者。”列文說。
“哦,你一再稱贊的就是他的文章吧?那麽,然後呢?”吉娣說。
“也許還要去法院,爲姐姐的事。”
“去聽音樂會嗎?”她問。
“我一個人去有什麽意思呀!”
“不,你去吧;那兒要演奏一些新曲子哩……那都是你很喜歡的嘛。要是我,一定去。”
“好吧,反正吃飯以前我要回家一趟。”他看着表說。
“那你就穿上禮服吧,就可以直接到保爾伯爵夫人家去了。”
“難道非去不可嗎?”
“哎呀,一定要去。他來過咱們家嘛。這有什麽難爲你的?順路去一下,坐一會兒,談上五分鍾天氣什麽的,就起身告辭。”
“唉,說實在的,我很不習慣這一套,真覺得不好意思。這算什麽呀?一個陌生人跑了去,坐下來,無緣無故坐一會兒,打擾人家一下,自己也别扭一陣子,然後就走。”
吉娣笑起來。
“你單身的時候不是也去拜訪過人家嗎?”她說。
“拜訪過,不過也總是不好意思,現在就很不習慣了,說真的,我甯可兩天不吃飯,也不想去拜訪人家。真不好意思呀!我總覺得人家會惱火的,會說:‘你沒事跑來幹什麽呀?’”
“不會,人家不會惱火的。這事我可以給你擔保。”吉娣笑盈盈地看着他的臉說。她握住他的手,說:“好啦,再見……你去吧。”
他吻了吻她的手,已經要走了,她又把他叫住。
“柯斯加,你知道,我隻剩下五十盧布了。”
“那好吧,我就到銀行去取。要多少?”列文帶着她熟悉的那種不快神情說。
“不,你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咱們談一談,這事使我發愁。我好像一點兒也沒有亂花,可是錢就像流水一樣。咱們有些地方總是不對頭。”
“一點兒也不是。”他一面咳嗽着,一面皺着眉頭看着她說。
她熟悉這種咳嗽。這表示他很不滿意,不是不滿意她,是不滿意自己。他确實很不滿意,不過不是不滿意花錢太多,而是使他想起一件明知有些不對頭,所以很希望忘記的事。
“我已經叫索科洛夫把小麥賣掉,再把磨坊的租金提前收一收。不管怎樣,錢會有的。”
“不,不過我是怕花得太多了……”
“一點兒也不多,一點兒也不多。”他一再地說,“好啦,再見吧,親愛的。”
“不,說真的,我有時後悔聽了媽媽的話。要是在鄉下有多好呀!這一下我把你們都折騰壞了,而且咱們還花了很多錢……”
“一點兒也不多,一點兒也不多。自從結婚以來,我從未說過會有什麽情形比實有的更好……”
“當真?”她看着他的眼睛說。
他說這話時并未考慮,隻是爲了安慰她。但是,當他擡眼看了看她,看到她那一雙真摯的眼睛帶着詢問的神氣盯着他時,他又真心實意地重說了一遍。“我簡直把她忘記了。”他想道。于是他想起他們很快就要面臨的事。
“怎麽樣,快了吧?你感覺怎樣?”他握住她的雙手,小聲問道。
“我以前想得太多,所以現在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知道了。”
“也不害怕嗎?”
吉娣輕蔑地笑了笑。
“一點兒也不怕。”她說。
“如果有什麽,叫人到卡塔瓦索夫家裏找我。”
“不,什麽事也不會有,你别操心。我這就要和爸爸到林蔭道散步去了。我們還要到陶麗家去一下。等你來吃飯。哎呀,對了!你可知道,陶麗的情形簡直糟透了。她背了一身債,一個錢也沒有。我昨天同媽媽和阿爾謝尼(這是她的二姐夫李沃夫)談過了,決定讓你同他去教訓教訓司基瓦。簡直不像話。這事可不能對爸爸說……可是如果你和他……”
“不過,我們又能怎樣呢?”列文說。
“反正你去找找阿爾謝尼,同他談談,他會告訴你,我們是怎麽商量的。”
“好吧,反正我都聽阿爾謝尼的。那我就去找他。恰好,如果去音樂會的話,那我就和娜塔麗雅一起去。好,再見吧。”
在台階上,列文的老仆人——結婚前伺候過他、現在經管他城裏的家業的庫茲瑪把他攔住了。
“漂亮哥兒(這是從鄉下帶來的那匹左轅馬)換了馬掌,可還是一跛一跛的。”他說,“您看怎麽辦?”
剛來到莫斯科的時候,列文很關心從鄉下帶來的幾匹馬。他很想把這方面的事安排得好些,花錢少些;可是結果自己的馬比租來的馬花銷還大,而且依舊要雇馬車。
“派人去請一位獸醫來,也許是挫傷。”
“好的,不過,夫人用車怎麽辦?”庫茲瑪問道。
列文現在聽說從沃茲維任街到西夫采夫·符拉什街要雇兩匹壯馬,拉着大馬車在雪泥裏走四分之一俄裏,到那裏再停四個小時,得花四個盧布,已經不像初來莫斯科時那樣吃驚了。現在他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了。
“叫車夫租兩匹馬,套咱們自己的車。”列文說。
“遵命。”
就這樣依靠城市條件又簡單又容易地解決了在鄉下要親自花費很多心血和力氣的難題之後,列文走出門來,叫了一輛馬車,坐上車前往尼基塔大街。一路上他已經不想錢的問題,而是思索着怎樣和那位研究社會學的彼得堡學者結識,和他談談自己的著作。
隻是在剛到莫斯科的時候,鄉下人覺得很奇怪的毫無收益而又不可避免的種種開支才使列文感到驚訝。可是現在他對這一切已經習慣了。他在這方面的情形就像俗話說的喝酒的人一樣,第一次喝酒如鲠進喉,第二次喝酒像老鷹下落,第三次喝酒就像小鳥兒回窩兒。列文在第一次兌換一百盧布的鈔票爲仆人和門房買制服時,他不由得盤算了一下,這些毫不實用,然而因爲暗示了一下這種制服不要也行,老夫人和吉娣就表示驚訝,看來是必不可少的制服,花費的錢抵得上兩個人幹一個夏天,也就是從複活節到四旬齋大約三百個勞動日,而且是天天都起早摸黑幹重活兒,所以他在花這一百盧布的時候是很難受的。但是在兌換第二張一百盧布鈔票,爲親友們辦宴席買酒菜花去二十八盧布的時候,列文雖然也想到,這二十八盧布是九俄石燕麥的代價,燕麥是要收割、打捆、脫粒、簸揚、裝口袋,是要流汗花力氣的,可是第二張一百盧布鈔票就花得比較幹脆利落了。現在他花錢兌換鈔票早已不再盤算,花得像小鳥回窩兒一樣輕松了。花錢買來的樂趣是不是抵得上掙錢付出的勞動,他早已不再盤算了。一種糧食一種價錢,低了是不能賣的,現在他也不打這種算盤了。黑麥的價錢他長期以來都是不肯讓的,現在賣出去,每石比一個月前便宜五十戈比。他算了算,像這樣開銷下去,過不了一年就非負債不可——就連這種盤算也不起作用了。隻要銀行裏有存款,不必問錢是從哪裏來的,知道明天有錢買牛肉就行。他至今保持着這樣一種觀念:他在銀行裏總是有錢存着。可是現在銀行裏的錢用完了,他還不知道到哪裏去弄錢。所以,在吉娣提到錢的時候,他一時間心煩意亂,可是他沒工夫考慮這種事。他一路上想的是卡塔瓦索夫和即将同梅特羅夫見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