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伺候的漂亮侍女,發式和服裝比陶麗還要講究,她也和這整個房間一樣,周身上下都是嶄新的和貴重的。陶麗見她彬彬有禮,又幹淨又殷勤,覺得很愉快,可是和她在一起又覺得尴尬;她在她面前穿着打過補丁的女褂,覺得很不好意思,那是别人給她錯放進提包裏的。她在家裏本來以打補丁和織補窟窿感到自豪的,現在卻感到害臊了。在家裏她很清楚,做六件小褂需要二十四尺棉布,每尺六十五戈比,總共要花十五盧布以上,還不算人工和紐扣等。縫縫補補就可以把這十五盧布省出來。但是她面對侍女,就不僅覺得害臊,而且覺得尴尬了。
等到陶麗早就認識的安奴什卡走進房裏來,她就覺得非常輕松了。安娜因有事喚回了那個漂亮侍女,安奴什卡就留下來伺候陶麗。
安奴什卡見這位太太來了,顯然非常高興,不住嘴地說着話。陶麗覺察到,她很想對太太的處境以及伯爵對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的愛和忠誠說說自己的看法,可是她隻要一說起這事,陶麗就想方設法制止她。
“我和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一起長大,對于我來說,她比什麽都珍貴。自然,不用咱們來判斷。而且,看來,已經愛得那麽……”
“哦,如果方便的話,請你把這些東西拿去洗一洗吧。”陶麗打斷她的話。
“遵命。我們這兒有兩個女人是專門洗東西的,不過襯衣是用機器洗。伯爵什麽事都親自過問。多麽好的一個丈夫呀……”
安娜走進來,她這一來也就打斷了安奴什卡的唠叨,陶麗覺得非常高興。
安娜換了一件非常樸素的麻紗連衫裙。陶麗仔細看了看這件樸素的連衫裙。她知道,這種樸素意味着什麽,花多大的代價。
“這是我的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奴什卡說。
安娜已經不再局促不安了。她顯得非常随便、非常平靜。陶麗看出來,她已經驅除由于她的到來而産生的影響,恢複了常态,并且用起了平心靜氣的應酬語調。她一用起這種語調,就好像關上了隐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鐵門。
“哦,安娜,你的女兒怎麽樣?”陶麗問道。
“安妮(她這樣稱呼她的女兒安娜)嗎?她很好。病完全好了。你想看看她嗎?走,我帶你去看看。最麻煩的是保姆的事,”她說起來,“我們有一個意大利奶媽。人是很好的,可是蠢得要命!我們想把她辭掉,可是小孩子跟她過慣了,所以還一直用着。”
“可是你們究竟怎麽解決的呀……”陶麗本來要問這孩子姓誰的姓的問題,可是發現安娜的眉頭皺起來,就改換了問題的内容,“你們究竟怎麽解決的?已經給她斷奶了嗎?”
可是安娜明白了。
“你要問的不是這個吧?你想問她姓什麽吧?是嗎?這事使阿曆克賽很傷腦筋。她沒有姓,也就是她還姓卡列甯。”安娜眯起眼睛說,眯得隻看見合在一起的睫毛。“不過,”她的臉色突然放起光來,“這事咱們以後還可以再談。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她。她非常可愛。已經會爬了。”
整座房子裏的豪華氣派已經使陶麗夠吃驚的了,孩子房間裏的豪華更使她驚訝不已。這兒有從英國訂購來的童車,有學步車,有專門爲孩子爬行用的像彈子台那樣的長沙發,有搖籃,有專門做的新澡盆。這一切都是英國貨,又結實又講究,看樣子都很貴。房間高大寬敞,非常明亮。
她們進來的時候,孩子穿一件小褂坐在小桌旁的小扶手椅上,正在喝肉湯,胸前灑滿了肉湯。一個專門照料孩子的俄國侍女在喂她,可以看得出,侍女也在和她一起喝。奶媽和保姆都不在;她們在隔壁房裏,從那裏傳來她們用怪腔怪調的法語說話的聲音,因爲她們隻能用蹩腳的法語交談。
一個衣着講究的高高的英國女人,一聽見安娜的聲音,就帶着不愉快的臉色和不誠實的神情,急急忙忙地晃動着淡黃色鬈發走進門來,并且立刻爲自己辯解起來,雖然安娜一點兒也沒有責備她。安娜每說一句話,那英國女人都要忙不疊地連聲說:“是,夫人。”[1]
黑眉毛、黑頭發的小女孩兒,小臉紅紅的,小身子也紅紅的,長得結結實實的,皮膚緊繃繃的,雖然她看到生面孔露出冷峻的表情,但陶麗還是很喜歡她。她甚至羨慕起這孩子的健康模樣。她也很喜歡她那爬行的樣子。她的孩子沒有一個是這樣爬的。在把這孩子放到地毯上,從後面把她的小衣服掖起來的時候,她顯得格外可愛。她像個小動物一樣,用烏黑發亮的眼睛打量着大人,顯然因爲有人欣賞她感到很高興,笑眯眯的,歪歪斜斜地倒換着兩條腿,使勁兒用兩手撐着身子,屁股一蜷一蜷地迅速活動着,又用兩隻小手倒換着往前爬。
但是陶麗很不喜歡這裏的整個氣氛,尤其不喜歡那個英國女人。安娜這樣精明,爲什麽找這樣一個不讨人喜歡、不可靠的英國女人來照料自己的孩子,陶麗覺得隻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一個好女人是不會到像安娜家這種不規矩的家庭裏來的。此外,陶麗立刻從幾句話就聽出來,安娜和奶媽、保姆以及孩子很少在一塊兒,做母親的難得到這兒來。安娜想給孩子拿一件玩具玩兒,卻找不到。
最使人驚訝的是,問起孩子有幾顆牙齒,安娜竟回答錯了,她根本不知道孩子最近又長出兩顆牙齒。
“我有時覺得很難過,我在這裏像一個多餘的人,”安娜說着就從孩子的房間往外走,一面提着裙子下擺,免得絆到門口的玩具,“生第一個孩子時可不是這樣。”
“我想,恰恰相反。”陶麗怯生生地說。
“才不是呢!你要知道,我看過他,看過謝遼沙。”安娜眯起眼睛,好像凝視着遠方什麽東西說,“不過,這話咱們以後再談吧。你也許不相信,我就像一個餓壞了的人,忽然面前擺出一桌豐盛的飯菜,就不知道先吃什麽好了。這豐盛的飯菜就是你,就是能夠和你好好談一談,那是和任何人都無法這樣談的,所以我不知道從什麽談起。可是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我什麽都要說一說。對了,我應該把你會在我們這兒遇到的一些人做一點兒介紹。”她說下去,“先說說女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你是知道她的,我也知道你和司基瓦對她的看法。司基瓦說,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要證明她比卡吉琳娜·巴芙洛芙娜姑媽高明。這話不錯。但她是善良的,我也非常感激她。在彼得堡,我一度很需要有一個陪伴。她就是在那時候來的。但說實在的,她心腸很好。有了她,我好過多了。我看,你真不了解我那時……那時在彼得堡的處境有多麽痛苦。”她又說,“在這兒我就十分安甯,十分幸福了。不過,這事以後再說吧。還得再說說另外幾個人。再就是斯維亞日斯基,是首席貴族,也是一個很正派的人,但是他有些地方還很需要阿曆克賽。你要明白,阿曆克賽有這樣的家産,現在我們搬到鄉下來住,是會有很大影響的。再就是杜什凱維奇,你也見過他,他以前是屬于培特西的。現在他被抛棄了,就到我們家來了。他這人正如阿曆克賽說的,如果他想裝成什麽人,你就把他當成什麽人,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很讨人喜歡的,而且,正如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說的,他也是很正派的。再就是維斯洛夫斯基……這人你是認識的。一個挺可愛的小夥子。”她說着,嘴邊浮起調皮的微笑,“列文鬧的是什麽鬼名堂呀?維斯洛夫斯基對阿曆克賽說了說,我們都不相信。他可是非常可愛,非常單純呀。”她又帶着那樣的微笑說,“男人都需要消遣,阿曆克賽也需要交遊,所以我也很看重這一夥人。要讓我們這兒熱熱鬧鬧,快快活活,要讓阿曆克賽不再有什麽另外的心思。你還會看到我們的管家。是一個德國人,人很好,也很能幹。阿曆克賽很器重他。再就是醫生,是一個年輕人,他倒不完全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吃飯卻用刀子……但他是個很好的醫生。再就是建築師……簡直是一個小小的宮廷!”
[1]原文爲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