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望着我,一定在想,”安娜說,“我在這樣的處境下,能不能幸福呢?嗯,好吧!說出來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我……我實在幸福得不得了。我遇到了神奇事,就好像做夢,在夢裏覺得可怕,吓得心驚膽戰,可是一夢醒來,就覺得什麽可怕的事也沒有了。我就是夢醒了。我的痛苦和恐懼已經過去,現在,尤其是我們來到這裏以後,實在太幸福了!……”她帶着羞澀的、探詢的微笑看着陶麗說。
“我多高興呀!”陶麗笑着說,語氣卻不由得比她所希望的冷淡些了,“我很爲你高興。你爲什麽不給我寫信呀?”
“爲什麽嗎?……因爲我不敢呀……你忘記我的處境了……”
“給我?你不敢?你真不知道,我多麽……我認爲……”
陶麗很想說說今天早晨她的一些想法,但不知爲什麽她覺得現在很不相宜。
“不過,這話以後再說吧。這都是一些什麽房屋?”她想改變話題,就指着刺槐和丁香構成的天然綠籬裏面的紅綠房頂問道,“真像是一座小城。”
可是安娜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不,不!你對我的處境有什麽看法,你是怎麽想的?”安娜問道。
“我認爲……”陶麗正要說下去,可是這時維斯洛夫斯基在教會馬右腿起步之後,縱馬從她們身邊馳過,他那穿短上衣的笨重身子壓得女鞍噼啪直響。
“行了,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他叫道。
安娜連看也沒有看他;可是陶麗又覺得,在馬車裏不便長談,所以隻簡短地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我沒有什麽看法,”她說,“我一向喜歡你,要是喜歡一個人的話,那就喜歡他整個的人,是怎樣就怎樣,而不是要這個人像我希望的那樣。”
安娜不再看朋友的臉,并且眯起眼睛(這是她的新習慣,陶麗以前沒有看到她這樣過),沉思起來,想完全領會這話的意思。她顯然像她希望的那樣真正領會了這話的意思以後,朝陶麗看了一眼。
“就算你有什麽過錯的話,”安娜說,“你這一來,又說了這一番話,就什麽都可以原諒了。”
陶麗看到,她的眼睛裏湧出淚水。她一聲不響地握了握安娜的手。
“那麽,這是一些什麽房屋呀?怎麽這樣多呀!”在沉默了一會兒,陶麗又問道。
“這是用人的下房、養馬場和馬廄,”安娜回答說,“從這裏起,是花園。本來全荒廢了,可是阿曆克賽又修複了。他很喜歡這莊園,而且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對莊稼事熱心得要命。不過,這也是因爲他有很高的天分!不論做什麽,他都能做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覺得乏味,而且很帶勁兒。他,正如我知道的,成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好當家人,在莊稼事上很會精打細算。不過也隻是在莊稼事上。在進出幾萬盧布的事上,他就不會算賬了。”她帶着高興而詭秘的微笑說。女人在談到心愛的人不爲人知、隻有她才知道的特點時,往往帶着這樣的微笑。“你看見這座大樓了吧?這是一座新醫院。我看,這要花十萬以上呢。這是他現在愛談的話題。你可知道,這是怎麽來的?好像是莊稼人要他讓讓草地的價錢,他卻不肯,我也責備他太小氣。當然,不光是因爲這事,而是種種原因在一起——于是他就造起這座醫院,要證明他并不小氣。可以說,這是小事一樁,可是我因此更愛他了。哦,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住宅了。那還是他祖父傳下來的房子,外表還一點兒也沒有變。”
“多漂亮呀!”陶麗情不自禁地帶着驚訝的神氣望着在花園裏的老樹那深深淺淺的綠色枝叢中露出來的帶圓柱的漂亮樓房,說:
“很漂亮,不是嗎?在房子裏,從樓上往外看,景色也美極了。”
她們的馬車進了院子,院子裏鋪了石子,還有一個花壇,有兩個人正在翻松的花床周圍砌石頭,砌的是各種形狀的多孔石,她們的馬車就停在蓋了頂的大門口。
“哦,他們已經到了!”安娜望着幾匹剛剛要從台階旁牽走的坐騎,說。“這匹馬挺好,不是嗎?這是一匹矮腿馬。我很喜歡。牽到這兒來,再拿些糖來。伯爵在哪兒?”她問兩個剛剛跑出來的很體面的仆人。“哦,他來了!”她看到出來迎接她的伏倫斯基和維斯洛夫斯基,就說道。
“您把公爵夫人安頓在哪兒呀?”伏倫斯基用法語問安娜,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和陶麗打招呼,還吻了吻她的手,“我看,就住有陽台的大房間吧?”
“噢,不,那太遠了!最好是拐角那一間,我們可以多見見面。好啦,咱們走吧。”安娜把仆人拿來的糖喂過她的愛馬之後,說道。
“您忘記您的責任了。”她對也來到台階上的維斯洛夫斯基說。
“對不起,我的責任有滿滿幾口袋呢。”維斯洛夫斯基把手指插進背心口袋裏,笑嘻嘻地回答說。
“可是您來得太遲了。”安娜一面用手絹擦着喂糖時被馬舔濕的手,一面說。她又轉身問陶麗:“你能多住些日子嗎?隻住一天?那不行!”
“我說定了的,還有孩子們……”陶麗說。她覺得有些難爲情,因爲她得從馬車上取出手提包,還因爲她知道自己臉上一定是落滿了灰塵。
“不行,陶麗,好嫂子……那就再說吧。咱們走吧,走吧!”于是安娜把她領進她的房間。
這不是伏倫斯基要她住的那個講究的大房間,而是安娜讓她将就着住的房間。就連這個将就着住的房間也十分豪華,陶麗從來沒住過這樣的房間,她覺得很像國外的上等旅館。
“哎呀,好嫂子,我多麽幸福呀!”安娜穿着騎裝挨着陶麗坐了一會兒,說,“你給我說說你家裏人的情況吧。我匆匆見過司基瓦一面,但他是不會說孩子們的事的。我那可愛的丹尼娅怎麽樣啦?我想,長成一個大孩子了吧?”
“是的,很大了。”陶麗簡單地回答說。問起孩子們的情況,她竟回答得這樣冷淡,她自己也感到驚訝。“我們在列文家裏過得挺好。”她又補充一句。
“我要是早知道,你并沒有瞧不起我……”安娜說,“那我就請你們一家到我們這兒來了。要知道司基瓦是阿曆克賽很要好的老朋友。”她補充一句,頓時臉紅了。
“是的,不過我們這樣也很好……”陶麗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說。
“其實,是我太高興了,胡亂說的話。好嫂子呀,反正我是太高興了!”安娜又吻着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對我是怎麽看的、怎麽想的,我可是什麽都想知道。不過我很高興,因爲你會看到我是什麽樣子。最要緊的是,我不希望别人以爲我想證明什麽。我什麽也不想證明,我隻是想生活;除了自己,不會傷害任何人。我有權利這樣,不是嗎?不過,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咱們還有機會好好談談的。現在我要去換衣服了,還要給你派一個侍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