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起得這樣早呀,年輕人?”房東老大娘從屋裏出來,像對待很要好的老朋友一樣很親熱地問他。
“要去打野物呀,大娘。打這兒能到沼澤地上去嗎?”
“從房後一直走,經過我們家打谷場,再穿過大麻地,那兒有一條小路。”
老大娘用她那曬得黑黑的光腳闆小心翼翼地走着,領着他走了一段路,給他開了打谷場的栅欄門。
“就這樣一直走,就能走到沼澤地了。我家的人晚上都到那兒放牲口去了。”
拉斯卡快快活活地在小路上跑着,在前面帶路;列文邁着輕快的步子跟在狗後面,一面不住地觀察着天色。他希望在太陽升起之前到達沼澤地。可是太陽卻不怠慢。月亮在他出門的時候還很明亮,這時隻是白白的,像一窪水銀了;啓明星原來明亮耀眼的,這時已經隐隐約約的了;原來在遠處田野上一些模模糊糊的黑點,這時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的了。那是一垛垛黑麥。已經剔除了雄株的大麻地裏的還沒有見到陽光的露珠兒沾得列文的兩腿和衣服濕漉漉的,一直濕到腰部以上。在靜悄悄的清晨,連最細微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一隻小蜜蜂帶着子彈般的嘯聲從列文耳邊飛過去。他凝神看了看,又看見第二隻、第三隻。所有的蜜蜂都是從養蜂場的籬笆裏面飛出來的,朝沼澤地方向飛去,飛到大麻地上空就不見了。小路直通沼澤地。可以從彌漫着的那有濃有淡的霧氣分辨出來沼澤地的位置,那一片片的苔草和柳叢就像一個個小島,在霧海中搖搖晃晃。夜裏放牲口的莊稼人和孩子們躺在沼澤地邊和路邊,在天亮之前都蓋着褂子睡着了。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三匹絆住腿的馬在來來回回走着。其中有一匹還帶了叮當直響的鐵鏈。拉斯卡走在主人旁邊,東張西望,老是想往前面跑。列文從睡着的莊稼人身邊走過去之後,一來到沼澤地上,就檢查了一下引火帽,把狗放開了。一匹很肥壯的三歲口的栗色馬,一看見獵狗,吓得往旁邊一跳,揚起尾巴,打了兩聲響鼻。其餘的馬也吓了一跳,用絆住的馬腿啪嗒啪嗒地踩着泥水從沼澤地裏往外跳,那馬蹄從黏糊糊的爛泥裏往外拔發出噗唧噗唧的響聲。拉斯卡停了下來,帶着嘲笑的神氣望了望幾匹馬,又帶着詢問的神氣望了望列文。列文撫摩了幾下拉斯卡,吹了聲口哨,表示可以開始了。
拉斯卡帶着又快活又操心的神氣在顫顫晃晃的泥沼澤地上跑起來。
拉斯卡一跑進沼澤地,立刻就在它熟悉的樹根、水草、鐵鏽氣味和不熟悉的馬糞氣味中聞出彌漫在這一帶的鳥腥氣,這是它最喜歡聞的氣味兒。在一片苔草和酸模草中間,這種氣味十分強烈,但無法判斷,哪一邊濃些,哪一邊淡些。要确定方向,必須順着風再走遠些。拉斯卡四腿不着地地飛跑着,然而又聚精會神,如有必要,随時能停下來。它向右一轉,撇開從東方吹來的黎明前的微風,迎着風跑去。它張大鼻孔吸了一口氣,立刻就聞出來,這不光是氣味兒,而是鳥兒本身就在這兒,就在它面前,而且不是一隻,有好多隻。拉斯卡放慢了步子。鳥兒就在這地方,但究竟在哪兒,它還不能斷定,爲了找準地方,拉斯卡開始兜圈子,這時主人的聲音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這兒!”列文給它指着另一個方向說。它站住,仿佛在問,是不是還要按它原來的打算行事。可是主人又用很生氣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他的命令,并且指了指一片淹在水裏的、什麽也不會有的草叢。拉斯卡隻好聽他的,爲了讨他喜歡,裝出尋找的樣子,在草叢裏轉悠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立刻又聞出有鳥兒在這裏。現在,主人不再管它,它知道該怎麽辦了,它也不看自己的腳下,雖然在高高的草叢裏磕磕絆絆,不時會掉進水裏,讓它有些懊惱,但它邁着靈活而矯健的四腿兜起圈子,一兜圈子,什麽都會弄清楚的。它感到鳥腥氣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明顯了,忽然它完全明白了,其中有一隻就在這草叢後面,離它隻有五步遠近,于是它停下來,整個身子動也不動了。它的腿很短,前面什麽也看不見,但是憑氣味能聞出來,那鳥兒就在不出五步遠處。它站着,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那鳥兒就在面前,便喜滋滋地等待着。那繃得緊緊的尾巴直挺挺的,隻有尾巴尖兒微微顫動着。嘴微微張着,兩隻耳朵豎得高高的。它還在奔跑的時候,一隻耳朵就向後轉了轉,它沉重而小心謹慎地喘着氣,而且更小心地回頭看了看主人,與其說回頭,不如說是回眼睛。主人帶着它看慣了的臉色和它總是感到可怕的眼神,在草叢中磕磕絆絆地走着,它覺得慢得異乎尋常。它覺得他走得很慢,可他是在跑呢。
列文發現拉斯卡将整個身子貼在地上,像劃水似的交換着後腿大步前進,并且微微張着嘴,就明白這是特殊的搜捕姿勢,說明它接近了山鹬。列文一心希望得手,尤其寄希望于第一隻鳥,就在心裏禱告了一下,接着就朝拉斯卡跑去。他徑直來到獵狗跟前,就憑自己的高度觀察起來,于是他的眼睛看到了狗鼻子聞到的東西。在兩片草叢之間的空隙裏有一隻山鹬。那鳥兒側歪着頭,傾聽着。然後,微微張了一下翅膀,又收攏起來,很不靈活地擺動了一下尾巴,就躲到草叢那一邊去。
“快,快。”列文捅了捅拉斯卡的屁股,叫道。
“可是我不能去呀,”拉斯卡想道,“我怎麽能去呢?我在這兒能聞得到,可是再往前去,我就一點兒不知道它們在哪兒,不知道它們是些什麽東西了。”可是主人又用膝蓋捅了捅它,用着急的聲音小聲說:“快,拉斯卡,快!”
“好吧,既然他叫我去,那我就去吧,但成不成可不能怪我。”拉斯卡在心裏說過這話,就使足勁兒朝草叢裏沖去。現在它什麽也聞不到了,隻是看着和聽着,卻什麽也不明白。
在離原來的地方十步遠處,有一隻山鹬帶着山鹬那種特有的清脆的鼓翼聲和粗壯的鳴叫聲飛了起來。槍聲一響,那雪白的胸脯就吧嗒一聲落進水漉漉的爛泥裏。另外一隻不等獵狗驚動,就在列文身後飛起來。
等列文轉過身來,這隻山鹬已經飛遠了。但是一槍也打中了。這第二隻山鹬飛出二十步之後,猛地朝上一沖,就像一個抛出的皮球一樣,翻滾着往下落,沉甸甸地落在一塊幹地上。
“這才有意思!”列文一面把熱乎乎、肥嘟嘟的山鹬往獵袋裏裝,一面在心裏說。“怎麽樣,我的好拉斯卡,有意思嗎?”
等列文裝好彈藥,又往前走的時候,太陽雖然被雲彩遮住,但已經升上來了。月亮已經失去光輝,在天空泛着白色,宛若小小的一朵白雲;連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了。原來到處閃爍着銀色露珠兒的沼澤地,這時已經一片金黃色了。鐵鏽色的水面泛出一片琥珀色。青翠的野草變成黃綠色。還帶着露珠兒的小河邊的樹叢,投下長長的陰影,沼澤地的小鳥兒已經在樹叢裏鬧騰起來。一隻老鷹醒來,落到草垛上,把頭扭來扭去,很不滿意地打量着沼澤地。一群寒鴉朝田野裏飛去,一個光腳闆的男孩子趕着幾匹馬朝一個老頭兒走去,那老頭兒已經揭去蓋的衣服坐起來,正在搔癢。獵槍放出的硝煙在碧綠的草叢上飄飄蕩蕩,像白色的牛奶。
有一個孩子朝列文跑來。
“昨天這兒還有野鴨子呢!”那孩子朝他叫道,然後就遠遠地跟着他往前走。
列文又當着這孩子的面接連打下三隻山鹬,這孩子連聲稱贊,列文倍加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