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來到。他們真有意思。真想不到,他們又請我吃,又請我喝。這面包呀,好得出奇!美極了!還有這酒,我還從來沒喝過比這更好的呢!而且怎麽也不肯收錢。還一個勁兒說:‘怠慢,怠慢。’”
“怎麽能收錢呢?他們難得請到您呀。他們又不是賣酒的。”士兵終于把濕淋淋的靴子連同發了黑的襪子脫下來之後,說道。
小屋裏堆了幾個獵人的沾滿泥漿的靴子,再加上兩條渾身泥污、不住地舔着身體的獵狗,就顯得很肮髒了。盡管這樣,盡管小屋裏充滿了爛泥味和火藥味,而且也沒有刀叉,三位獵人卻喝足了茶,吃飽了晚飯,還吃得很香,這種滋味隻有在打獵的時候才會嘗到。他們梳洗好了,就來到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幹草棚裏,車夫已經在這裏給老爺們鋪好床鋪。
雖然天已經黑下來,可是獵人們誰也不想睡覺。
大家漫無邊際地談了一陣槍法、獵狗和以前打獵的事以後,就轉到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上。因爲維斯洛夫斯基已經有好幾次稱贊這别有風味的過夜方式和幹草的香味兒,稱贊這輛壞馬車(因爲卸去了前輪,他認爲這輛車是壞了的)有多麽舒服,稱贊請他喝酒的莊稼人的好心腸,稱贊各自躺在主人腳下的獵狗;奧布朗斯基就說了說他去年夏天在馬爾杜斯家打獵的趣事。馬爾杜斯是有名的鐵路大王。奧布朗斯基說到這個馬爾杜斯在特維爾省租了什麽樣的沼澤地,保護得有多麽好,打獵用的馬車和狗車有多麽講究,搭在沼澤地邊吃飯用的帳篷多麽舒适。
“我真不理解你,”列文說着,從幹草鋪上擡起身來,“你怎麽不讨厭這些人呀。我明白,吃早飯喝點兒法國紅葡萄酒是很惬意的,可是這樣的排場你不覺得厭惡嗎?所有這些人,就像以前咱們的煙酒專賣商,他們賺錢的手段是人人都瞧不起的,他們并不在乎别人瞧不起,卻要用賺來的臭錢擡高自己的身價。”
“一點兒也不錯!”維斯洛夫斯基附和說,“一點兒也不錯!當然,奧布朗斯基是出于無心,可是别人會說,奧布朗斯基常去呢……”
“根本不是這樣,”列文聽出來,這話奧布朗斯基是笑着說的,“我一點兒也不認爲他比任何富商和貴族更可恥。他和他們一樣,都是靠勞動和智慧發家緻富的。”
“是的,不過那是什麽勞動呀?難道投機倒把也算勞動嗎?”
“當然是勞動。如果沒有他或者像他這樣的人,就不會有鐵路,也就是說,這是勞動。”
“不過這勞動不是莊稼人或學者那種勞動。”
“就算這樣吧,但這勞動是有意義的,那就是,他的活動創造了成果——鐵路。不過,你認爲鐵路是無益的。”
“不,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可以承認鐵路是有益的。不過,得到的錢财,凡是不符合所付出的勞動的,都是不正當的。”
“那麽,由誰來判斷符合不符合呢?”
“凡是靠不正當的手段,巧取豪奪,得來的錢财,都是不正當的。”列文覺得他無法劃清正當與不正當的界線,就這樣說道,“比如銀行得來的錢,”他繼續說,“大量錢财不勞而獲,這是罪惡,就像煙酒專賣一樣,隻是改變了一下方式。國王駕崩,國王繼位。剛剛廢除了煙酒專賣,就出現了鐵路、銀行,都是不勞而獲嘛。”
“是的,你這些話也許是對的,是很精辟的……躺下,克拉克!”奧布朗斯基對在幹草上翻來翻去搔癢的獵狗喝道。顯然他深信自己的立論是有道理的,因此非常鎮定、非常從容。“可是你并沒有劃清正當勞動與不正當勞動之間的界線。我拿的薪金就比我的科長多,雖然他比我更熟悉業務——這是不是不正當的呢?”
“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就來告訴你:你從事農業勞動,比如說,能得到五千多盧布,可是招待咱們的這個莊稼人,不論他怎樣拼命幹活兒,收入絕不會超過五十盧布,那這也是不正當的了,就和我的收入超過科長,馬爾杜斯的收入超過鐵路工人一樣嘛。正相反,我倒是看出社會上對這些人有一種毫無道理的敵視态度,我覺得,這是眼紅……”
“不,這話不對,”維斯洛夫斯基說,“不會是眼紅,而是這種事有一些不幹淨之處。”
“不,你聽我說,”列文繼續說,“你說,我得到五千,莊稼人得到五十,很不合理——這話很對。這種不合理我也感覺到了,不過……”
“就是這話嘛。爲什麽我們吃吃喝喝,打打野物,什麽事也不幹,莊稼人卻天天都要幹活兒呢?”維斯洛夫斯基顯然平生第一次真正想到這個問題,因此十分誠懇地說。
“是啊,你感覺到了,可是你卻不肯把自己的産業讓給他。”奧布朗斯基仿佛有意刺激列文說。
近來在兩位連襟之間似乎産生了暗暗敵對的情緒;似乎自從他們娶了兩姐妹之後,他們之間就展開了競争,看誰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好,現在這種敵對情緒就在開始帶有個人意氣的談話中流露出來。
“我沒有讓,因爲沒有任何人要求我讓。就是我想讓,也不能讓,”列文回答說,“而且也無人可讓。”
“你就讓給這個莊稼人吧,他不會不要。”
“好的,不過我怎樣讓給他呢?我和他去辦買契嗎?”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認爲你沒有權利……”
“我根本不認爲這樣。恰恰相反,我倒是覺得我沒有權利讓出去,我對土地對家庭都負有責任。”
“不,對不起,如果你認爲這種不平等是不應該的,那你究竟爲什麽不采取這樣的行動……”
“我是在采取行動,不過是消極的行動,就是說,我不再努力擴大我和他們之間的差别。”
“不,對不起,這真是奇談怪論。”
“是的,這解釋是有一些詭辯的味道。”維斯洛夫斯基附和說。“哦!房東。”他對推開門走進棚子裏來的莊稼人說,“怎麽,你還沒睡嗎?”
“沒睡,哪裏睡得着呀!我以爲老爺們睡了呢,可是一聽,在說話哩。我來拿一把鐮刀。這狗不咬人吧?”他又問了一句,就光着腳小心翼翼走進來。
“那你睡在哪兒呀?”
“我們夜裏要去放牲口。”
“啊,夜晚多美呀!”維斯洛夫斯基從打開的棚門裏望着朦胧的晚霞餘晖中隐約的農舍一角和卸了馬的馬車,說,“你們聽,這是女人唱歌的聲音,說真的,唱得不壞。這是誰在唱歌呀,房東?”
“這是丫頭們在唱,就在這附近。”
“咱們就去玩玩兒吧!反正也睡不着。奧布朗斯基,走吧!”
“最好是又躺着又能出去玩兒,”奧布朗斯基伸着懶腰回答說,“躺着真美呀。”
“好吧,我就一個人去。”維斯洛夫斯基一骨碌爬起來,一面穿靴子,一面說,“再見,兩位。如果有意思,我再來叫你們。你們請我打野味,我也不會忘記你們。”
“小夥子挺好,不是嗎?”等維斯洛夫斯基走了,房東随後把門插上,奧布朗斯基說。
“是的,挺好。”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繼續思索着剛才談的問題。他覺得他已經盡他的可能把自己的想法和心情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了,可是這兩個并不愚蠢而且也很誠懇的人,卻異口同聲地說他詭辯。這使他心裏不安。
“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麽承認現有的社會制度是合理的,那就可以保留自己的權利;要麽承認你是在享受不合理的特權,就像我這樣,并且要快快活活地享受。”
“不,如果這是不合理的,那就不能快快活活地享受這些福利,至少我不能。在我來說,最要緊的是,要問心無愧。”
“怎麽,真的不出去走走嗎?”奧布朗斯基顯然厭倦了動腦筋,就說道,“反正睡不着嘛。真的,咱們去吧!”
列文沒有回答。他們在談話中說他的行動隻是在消極意義上是合理的,他一直在想着這話。“難道隻有消極才能做到合理嗎?”他在心中問道。
“可是這新鮮幹草有多香呀!”奧布朗斯基說着,慢慢爬起來,“怎麽也睡不着。維斯洛夫斯基在那裏不知搞什麽玩意兒。聽見他的笑聲和說話聲了嗎?咱們是不是也去?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說。
“難道這也是按準則辦事嗎?”奧布朗斯基笑着說,一面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帽子。
“不是什麽準則不準則,可是我去幹什麽呀?”
“你要知道,你是自讨苦吃。”奧布朗斯基找到帽子,站起來說。
“爲什麽?”
“你和你妻子怎樣相處,我還看不出來嗎?我聽見你們像商讨頭等大事一樣,商量你是不是去打兩天獵。這作爲家庭趣事,當然不壞,不過一輩子都這樣可不行。男子漢應當獨立不羁,男子漢有男子漢的興趣。男子漢應當有男子漢氣概。”奧布朗斯基說着,開了棚子門。
“這是什麽意思?去和丫頭們調情嗎?”列文問道。
“要是開心的話,爲什麽不去呢?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這對我的妻子絲毫無損,而我可以開開心。主要的是,在家裏要維持神聖的體面。在家裏不能有這一類事。這不是要你捆住自己的手腳。”
“也許是吧,”列文冷冷地說,并且朝旁邊翻了個身,“明天一早就得走了,我誰也不驚動,天一放亮就走。”
“兩位,快來呀!”這是維斯洛夫斯基的聲音,他轉回來了。“真迷人呀!這是我的大發現。真迷人,是個十足的甘淚卿[1]式的女子,我和她已經有了交情。真的,美得不得了!”他是用揚揚得意的稱贊口氣說的,就好像她是爲他生就得這樣美,他也很滿意爲他造就了這樣的美人的造物主。
列文裝作睡着了,奧布朗斯基就穿上鞋子,點起一支雪茄,走出棚子,一會兒就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
列文很久沒有睡着。他聽見他的馬在嚼幹草,後來又聽見房東和大兒子要去放牲口,準備了一陣子之後,就走了;後來又聽到那士兵和他的外甥——房東小兒子在棚子另一頭鋪床睡覺;又聽見那孩子用尖細的嗓門兒對舅舅說他對兩條獵狗的觀感,他覺得那狗又大又兇;後來那孩子又問起獵狗要去捕捉什麽,那士兵用沙啞的、帶睡意的聲音告訴他,明天獵人們要到沼澤地裏去,用獵槍打野物,後來爲了不讓孩子老是纏着問這問那,就說:“睡吧,瓦西卡,睡吧,不睡我捶你。”他說過,一會兒他自己就打起呼噜,一切都安靜下來,隻聽見馬嘶聲和山鹬鳴聲。“難道隻能是消極的嗎?”他又在心裏問道,“那又怎樣呢?這不是我的過錯。”于是他考慮起明天的事。
“明天我一早就出去,一定不能急躁。山鹬多得很,也有松雞。等我回來,就能看到吉娣的信了。是的,也許司基瓦說得對,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漢氣概,是有點兒婆婆媽媽的……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又是消極的!”
他在睡眼蒙眬中聽見奧布朗斯基和維斯洛夫斯基的笑聲和快快活活的說話聲。他睜了一下眼睛:月亮已經升起來,他們正站在灑滿皎潔月光的棚子門口說話。奧布朗斯基說的是那姑娘的嬌豔鮮嫩,把她比作剛剝出來的花生米,維斯洛夫斯基像往常一樣樂呵呵地笑着,重複着大概是一個莊稼人對他說的話:“你還是盡快給自己讨個老婆吧!”列文睡眼蒙眬地說:
“兩位,明天不等天亮就出發!”他說過,就睡着了。
[1]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