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幹嗎要這樣忙活呀?平時喝什麽,就上什麽。”
“不,司基瓦不能喝……柯斯加,等一下,你怎麽啦?”吉娣急忙跟在他後面說,可是他沒有等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餐廳,立刻就和大家一起很熱鬧地談了起來。在這場談話中,維斯洛夫斯基和奧布朗斯基是主力。
“喂,明天咱們就去打獵,怎麽樣?”奧布朗斯基說。
“好的,咱們明天去。”維斯洛夫斯基說着側身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并且盤起一條肉嘟嘟的腿。
“我很高興,咱們就明天去吧。您今年打過野物嗎?”他一面對維斯洛夫斯基說話,一面仔細打量他的腿,但裝出很愉快的樣子。吉娣很清楚他這是假裝的,這和他的爲人太不相稱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松雞,不過田鹬是很多的。就是要早些動身。您不累嗎?你也不累嗎,司基瓦?”
“我累?我還從來沒有累過呢。就來個通宵不睡好啦!咱們就去玩玩吧。”
“真的,就來個一夜不睡!太有意思了!”維斯洛夫斯基附和說。
“噢,這我們倒是相信,你能一夜不睡,也不讓别人睡。”陶麗帶着幾分譏諷口吻對丈夫說,現在她對丈夫說話幾乎都是用這種口吻,“可是依我看,現在就該睡了……我要去睡了,我不吃晚飯了。”
“不要走,你坐一會兒,好陶麗,”奧布朗斯基說着,繞過他們吃飯的大桌子走到陶麗那一邊,“我還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呀!”
“恐怕,沒什麽好說的。”
“你可知道,維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裏去過。他還要到她那裏去呢。他們離你們這裏總共才七十俄裏。我一定也要去一次。維斯洛夫斯基,你到這邊來!”
維斯洛夫斯基移到婦女們那邊,挨着吉娣坐下。
“啊,請您說說,您到她那裏去過嗎?她怎麽樣?”陶麗問他。
列文還在桌子那一邊,雖然一直在同老夫人和瓦倫加說着話,卻看得出,奧布朗斯基、陶麗、吉娣和維斯洛夫斯基談得又起勁兒又神秘。不僅他們談得很神秘,而且他還看到,妻子在目不轉睛地望着說得很起勁兒的維斯洛夫斯基那張漂亮的臉的時候,一臉專注的神氣。
“他們在那兒挺好。”維斯洛夫斯基說的是伏倫斯基和安娜,“我當然不好下什麽斷語,不過在他們家裏就覺得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他們有什麽打算呢?”
“好像他們要到莫斯科去過冬。”
“咱們要是能一起到他們那裏去有多好呀!你什麽時候去?”奧布朗斯基問維斯洛夫斯基。
“我要到他們那裏過七月。”
“你去嗎?”奧布朗斯基問妻子。
“我早就想去,一定要去。”陶麗說,“我可憐她,我了解她。她是一個極好的女人。等你走了,我一個人去,這樣就不會給人家添麻煩。沒有你更要好些。”
“那好極了。”奧布朗斯基說,“那麽你呢,吉娣?”
“我?我去幹什麽?”吉娣滿臉通紅地說,并且回頭看了看丈夫。
“您也認識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嗎?”維斯洛夫斯基問她,“她是一個非常招人喜歡的女人呢。”
“是的。”吉娣的臉更紅了,她回答過維斯洛夫斯基就站起來,走到丈夫跟前。
“那你明天就去打獵嗎?”她說。
在這幾分鍾裏,尤其因爲他看到吉娣和維斯洛夫斯基說話時那一臉的紅暈,他的妒火燒起來了。現在他聽着她的話,就做另外一番理解了。不論這事後來想起來有多麽荒唐,可是現在他卻覺得很清楚,她問他去不去打獵,隻是因爲想知道他能不能讓維斯洛夫斯基開心,照他看來,她已經愛上他了。
“是的,我去。”列文用很不自然的,連自己都覺得反感的語調回答她。
“不,最好你們明天在家裏待一天,要不然陶麗就沒機會見到丈夫了,你們後天去吧。”吉娣說。
吉娣的話經過列文的理解,意思變成了這樣:“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不去對我無所謂,可是你讓我享受享受和這個漂亮的年輕人接近的快樂吧。”
“噢,要是你希望這樣,那我們明天就待在家裏。”列文帶着分外愉快的神氣回答說。
維斯洛夫斯基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的到來會給人家帶來這麽大的痛苦,他跟着她站起來,一面用笑盈盈的親切目光注視着她,跟着她走過來。
列文看到了他的目光。他一下子臉色煞白,有一陣子連氣都喘不過來。“他怎麽敢這樣盯着我的妻子!”他很惱火地在心裏說。
“還是明天吧?咱們一起去。”維斯洛夫斯基說着坐到椅子上,并且又習慣地盤起一條腿。
列文的妒火燒得更旺了。他已經把自己看成受騙的丈夫,妻子和情夫隻是利用他爲他們提供生活舒适和享樂的條件……可是,盡管這樣,他還是親切有禮地向維斯洛夫斯基問着他打獵,他的獵槍、皮靴等的事,并且同意明天就去。
幸虧老夫人站起來,勸吉娣去睡覺,才使他不再受苦受難了。不過列文還是免不了又有新的苦難。維斯洛夫斯基在和吉娣互道晚安的時候,又想吻吻她的手,可是吉娣臉紅了紅,抽回手去,用事後受到母親責備的直率的不客氣口氣說:
“我們這裏不興這個。”
在列文看來,她的錯誤是她的縱容招來這樣的态度,更錯誤的是,她竟這樣笨拙地表示她不喜歡這樣的态度。
“何必忙着去睡覺呀!”奧布朗斯基說。他晚飯時喝了幾杯葡萄酒之後,情緒特别好,心中充滿詩意。“你瞧,吉娣,”他指着椴樹後面剛剛升起的明月,說,“多美呀!維斯洛夫斯基,這正是唱《小夜曲》的時候。你可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們一路上都在唱。他帶來兩支很美的抒情歌譜,都是新出的。最好和瓦倫加一起唱。”
等大家都走散了,奧布朗斯基和維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蔭道上溜達了很久。可以聽到他們合唱一支新的情歌的聲音。
列文聽着他們的歌聲,皺着眉頭坐在妻子卧室裏的安樂椅上,吉娣問他怎麽啦,他就是不作聲;直到最後,她主動畏畏縮縮地笑着問他:“是不是維斯洛夫斯基有什麽地方使你不痛快?”他才憋不住了,把什麽都說了出來。他說出的話使他感到受了侮辱,因此他更加惱火了。
他站在她面前,那皺得緊緊的眉頭底下的眼睛閃耀着可怕的光芒,兩條強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胸膛,好像是使足全身力氣在控制自己。如果不是他的臉上同時也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打動了她的話,他臉上的表情是很嚴厲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下颌顫動着,聲音也打着哆嗦。
“你要明白,我不是嫉妒,嫉妒是一個卑劣的字眼兒。我不會嫉妒,也不會相信……我說不出我所感覺的,不過這是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我感到受了污辱、受了欺侮,因爲有人膽敢妄想,膽敢用這樣的目光看你……”
“究竟什麽樣的目光呀?”吉娣說,一面盡可能詳細地回想着今天晚上的一切言語和舉動以及這些言語舉動的意味。
她在内心深處感覺到,當他跟着她轉移到大桌子的另一邊時,是有一點兒什麽的,不過她連對自己也不敢承認這一點,更不敢告訴他,增加他的痛苦。
“我這個模樣還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呀?……”
“哎呀!”他抓住頭發,叫了起來,“你還是不說的好!……就是說,要是你還能吸引人的話,那就……”
“不是呀,柯斯加,你别急,聽我說嘛!”她帶着痛苦的憐惜神情望着他說,“唉,你怎麽能這樣想呀?對于我來說,再沒有什麽人,沒有了,沒有了!……哦,你是不是想要我不見任何人呀?”
開頭一會兒他的嫉妒使她感到委屈,她懊惱的是,一點兒小小的樂趣,而且是最純正的樂趣,都不準她享受;可是這會兒她情願犧牲,爲了讓他放心,爲了使他不再感到痛苦,不僅情願犧牲這種小小的樂趣,而且情願犧牲一切。
“你要理解我的處境的可怕和可笑。”他用無可奈何的口氣小聲說,“你要知道,他是在我家裏,實際上也沒有做出什麽不成體統的事,除了這種放肆和盤腿。他認爲這是最好的舉止,所以我也隻好對他客客氣氣。”
“不過,柯斯加,你太過分了。”吉娣說,她在内心深處卻是高興的,因爲在他的嫉妒中反映出他對她強烈的愛。
“最可怕的是,你一向是多麽純潔,現在我還是覺得你有多麽純潔,我們是這樣幸福,非同一般地幸福,可是忽然來了這樣一個壞蛋……不是壞蛋,我何必罵他呀?他和我不相幹。可是爲什麽要幹擾我的幸福、你的幸福呀?……”
“你聽我說,我明白這事的起因是什麽。”吉娣開口說。
“起因是什麽?是什麽?”
“我看到,晚飯時我們說話的時候,你是怎樣望着的。”
“就是嘛,就是嘛!”列文恐怖地說。
她對他說了說他們談的是什麽。她在說這事的時候,激動得氣都喘不上來。列文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仔細看了看她那煞白的、恐怖的臉,突然抓住自己的頭發。
“卡佳,我冤枉你了!親愛的,原諒我吧!我這真是發了瘋!卡佳,這事全怪我。怎麽能這樣蠢,這樣自尋煩惱呢?”
“不,我很替你難過。”
“替我難過?替我難過?我算什麽?我是個瘋子!……可是爲什麽要讓你痛苦呀?随便一個什麽外人都會擾亂我們的幸福,這事想起來都可怕。”
“當然,這是有些令人不快……”
“好吧,那我倒是要特意留他在我們家過夏天,我要親親熱熱對待他,”列文吻着她的手說,“你就看着吧。明天……是的,明天我就和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