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步行出了門,走在别人前面,等到看不見房子了,來到撒滿黑麥麥穗和麥粒的平坦的沙土大路上,她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些,讓他的胳膊貼到她身上。他已經忘記了一時的不愉快感受,現在,在他時刻想着她懷孕的時候,單獨和她在一起,就體驗到和心愛的女子親近時的一種新的、強烈的、完全超脫肉感的快感。沒有什麽要說的,他卻很想聽聽她說話的聲音,因爲自從她懷孕以來,她的聲音也和眼神一樣變了。她的聲音也像眼神一樣,又溫柔又嚴肅,人們專心緻力于一種心愛的工作時,就是這樣的。
“你不累吧?再靠緊一點兒。”他說。
“不累,我真高興有機會單獨和你在一起,說實在的,我和他們在一起不管有多麽愉快,還是留戀咱們單獨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冬日的黃昏。”
“那樣很好,這樣更好。那樣這樣都好。”他緊緊挽住她的胳膊,說。
“你可知道,你進來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麽?”
“是談果醬吧?”
“是的,也談過果醬,不過後來就談起怎樣求婚。”
“噢!”列文說,一面聽她說的話,尤其聽她說話的聲音,一面凝神注視着這時已在樹林中所走的道路,不時地繞過她有可能跌倒的地方。
“還談到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和瓦倫加。你注意到了嗎?……我真希望這事能成。”吉娣又說。“這事你是怎麽想的?”她注視着他的臉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想,”列文笑着說,“我覺得謝爾蓋在這方面很古怪。我對你說過……”
“是的,你說過他愛過一個姑娘,那姑娘死了……”
“那還是我小時候的事;我這是後來聽别人說的。我記得他那時候的模樣。他那時候非常英俊。可是從那時候我就注意到他對女人的态度:他彬彬有禮,有些女子他也喜歡,但可以感覺出來,這些女子對他來說隻是人,而不是女人。”
“是的,不過現在他對瓦倫加……好像有點兒……”
“也許有點兒……不過,要了解他這個人……他是一個很特别、很奇怪的人。他過的純粹是精神生活。他是一個格外純潔、靈魂高尚的人。”
“怎麽?難道這會玷辱他?”
“不是的,不過他過慣了純粹的精神生活,是無法适應現實生活的,瓦倫加畢竟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呀。”
列文現在已經習慣于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用花費心思考慮用詞是否得當。他知道,妻子在這種情意綿綿的時刻,隻要他稍作暗示,就懂得他要說的話,她果然懂了。
“是的,不過她不像我這樣講求現實;我明白,他是絕不會喜歡我的。她過的完全是精神生活……”
“才不是呢,他非常喜歡你,我家的人喜歡你,我總是非常高興的……”
“是的,他對我很好,不過……”
“不過不是像去世的尼古拉那樣……你們是相互喜歡。”列文把她沒有說的說出來。“爲什麽不說呢?”他又說。“我有時責備自己:到末了會忘記說的是什麽。啊,一個多麽糟糕又多麽可愛的人呀……哦,咱們剛才談什麽來着?”列文停了一會兒,問道。
“你認爲他不會愛上什麽人?”吉娣換成自己的話說。
“不但不會愛上什麽人,”列文笑着說,“而且他沒有那股必要的迷戀勁頭兒……我總是羨慕他,就是現在,在我這樣幸福的時候,還是羨慕他。”
“你羨慕他不會愛什麽人嗎?”
“我羨慕的是,他比我好,”列文笑着說,“他不是爲自己活着。他整個一生都是爲了盡義務。所以他能夠心安理得、心滿意足。”
“那麽你呢?”吉娣帶着譏諷和深情的微笑說。
吉娣怎麽也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想法促使她笑的;但最後的結論是,丈夫稱贊哥哥,說自己不如哥哥,不是真心的。她知道,他這樣是出于對哥哥的愛,是因爲自己太幸福感到有愧,尤其因爲他有永不滿足的上進心——她就愛他這一點,所以笑了。
“那麽你呢?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呢?”她還是帶着那樣的微笑問道。
她不相信他對自己不滿意,這使他很高興,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逗引她說出這種不相信的原因。
“我很幸福,但很不滿意自己……”他說。
“你既然很幸福,那你怎麽會不滿意呢?”
“怎麽對你說呢?……我心裏再不希望什麽,除了希望你不摔跤。哎呀,不能這樣跳嘛!”他把話停住,責備起她來,因爲她在跨過橫在路上的一根樹枝時動作太快了。“可是在我衡量自己,拿自己和别人比較,尤其和哥哥比較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太差了。”
“究竟在哪一方面差呀?”吉娣依然帶着那樣的笑容問道,“你不是也在爲别人工作嗎?你的田莊、你的莊稼、你寫的書,都不算嗎?……”
“不,我感覺,尤其是現在感覺到:怪就怪你,”他緊緊挽住她的胳膊說,“有了你,這都不算什麽了。我做這些事都馬馬虎虎、随随便便。要是能像愛你一樣愛這一切就好了……可是我近來做這些事就像是應付差事了。”
“那麽,你說我爸爸怎麽樣?”吉娣問道,“他什麽公益事業也不做,不是也很差嗎?”
“他嗎?那不是。一個人應該像你父親那樣樸實、爽朗、善良,可是我有這些嗎?我不做事,我内疚。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在沒有你和沒有這個的時候,”他說着,看了看她的肚子,她就明白了,“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業上;可是現在不行了,所以我覺得慚愧,我做事就像應付差事,我隻是裝裝樣子……”
“那麽,你現在願意和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對換嗎?”吉娣說,“你願意像他那樣幹幹這些公益事業,愛這種差事,就心滿意足了嗎?”
“當然不是,”列文說,“不過我太幸福,簡直弄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了。哦,那你認爲他今天會求婚嗎?”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
“我認爲會的,也許不會。不過我真希望這樣呀。噢,你等一等。”她彎下腰,在路邊摘下一朵野菊花,“來,數一數,就知道他會不會求婚了。”吉娣說着,把花遞給列文。
“求婚,不求婚。”列文一面撕着窄窄的白色花瓣,一面說着。
“不對,不對!”一直激動地注視着他的手指頭的吉娣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一下子撕了兩瓣。”
“哦,不過這瓣小的就不算了吧。”列文說着,撕下一片還沒有長成的小小花瓣,“瞧,馬車追上咱們了。”
“你不累嗎,吉娣?”老夫人喊道。
“一點兒也不累。”
“要不然你就上車吧,馬很老實,走得也很穩。”
不過已經用不着坐車了,就要到了。于是大家都步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