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菲雅一臉又惱火又傷心的神氣,披散着頭發,袖子挽到胳膊肘,用瘦削的雙手不停地轉悠着炭爐上的小銅盆,陰沉地望着果醬,一心希望果醬凝結起來做不成。老公爵夫人感覺到阿加菲雅惱的是她這個做果醬的首席顧問,就盡量裝作在忙别的事,對果醬不感興趣,談着不相幹的事,卻斜眼瞟着火爐。
“我總是親自買一些便宜貨給侍女做衣料。”老夫人繼續把開了頭的話說下去……“現在是不是該把浮沫撇掉,好嫂子?”她又對阿加菲雅說。“這事完全用不着你親自動手,而且也太熱了。”她又對吉娣說。
“我來吧。”陶麗說着站了起來,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在起泡的果醬上面撇起來,有時爲了把粘在勺子上的東西弄掉,就拿勺子在碟子上磕磕,碟子裏已經盛滿了閃爍着五光十色的金黃泡沫,底下沉積了一層血紅色果醬。“他們舔着這東西喝茶,多麽好呀!”她想着自己的孩子們,在心裏說,同時想起她小時候見大人不吃這最好吃的果醬泡沫,感到十分奇怪。
“司基瓦說,給錢要好得多。”同時陶麗還在談着賞給仆人什麽好這個有趣的話題,“不過……”
“怎麽能給錢呀!”老夫人和吉娣異口同聲地說,“她們看重這東西嘛。”
“比如說,去年我就給我們的瑪特廖娜買了一塊料子,不是府綢,可是很像府綢。”老夫人說。
“我記得,她在您過生日那天穿過。”
“花色好極了,又大方又雅緻。要不是她已經有了,我真想自己做一件呢。有點兒像瓦倫加那一件。又好看又便宜。”
“哦,現在好像煮好了。”陶麗一面讓果醬從勺子裏往下滴着,一面說。
“等到拉成絲,那就好了。阿加菲雅,再煮一會兒吧。”
“這些蒼蠅!”阿加菲雅氣鼓鼓地說。“再煮還是一個樣。”她又說。
“啊,這鳥兒多可愛,别把它吓飛了!”吉娣看見一隻麻雀落在欄杆上,把一根草莓稈兒翻了過來,啄起來,突然說道。
“是的,不過你最好離炭爐遠一點兒。”母親說。
“就這工夫談談瓦倫加的事吧。”吉娣用法語說。她們不願意讓阿加菲雅聽懂時,總是說法語。“您可知道,媽媽,我今天不知爲什麽覺得能定下來呢。您明白是什麽事。那有多好呀!”
“她倒是一個了不起的做媒高手呢!”陶麗說,“她給他們撮合有多麽細心,又多麽巧妙……”
“不,媽媽,告訴我,您是怎麽想的?”
“我還能怎麽想呢?他(‘他’是指柯茲尼雪夫)随時可以在俄國找到對象,想找什麽樣的都行。現在他雖然已經不怎麽年輕了,可是我知道,有許多姑娘還是很願意嫁給他……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不過他還可以……”
“不,媽媽,您要明白,爲什麽不論對他和對她來說,再也想不到更好的了。第一,她非常美!”吉娣說着,彎起一個手指頭。
“他很喜歡她,這是肯定的。”陶麗附和說。
“再就是,他已經有這樣的社會地位,就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産和門第了。他隻是需要有一個賢惠、可愛、使人放心的妻子。”
“是的,跟她在一起是可以放心的。”陶麗附和說。
“第三,那就是要她愛他。而她是愛他的……就是說,這就萬事俱備了!……我預料,等他們從樹林裏出來,事情就定下來了。我從他們的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出來。我會多麽高興呀!你覺得呢,陶麗?”
“不過你不要激動。你千萬不要激動。”母親說。
“我沒有激動呀,媽媽。我覺得,他今天就會求婚。”
“哎呀,男人怎樣求婚,什麽時候求婚,這真夠奇怪的……好像有一道障礙,一下子就沖破了。”陶麗回憶着她和奧布朗斯基的往事,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說。
“媽媽,當年爸爸怎樣向您求婚的呀?”吉娣忽然問道。
“沒有什麽不尋常的,非常簡單。”老夫人回答說,可是因爲回憶起這件往事,她的一張臉亮了。
“不,究竟怎樣呀?在讓您說話之前,您總是愛他的吧?”
吉娣感到特别得意的是,現在她和母親可以像平輩人一樣談談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了。
“當然愛啦;他常來鄉下看我們。”
“可是怎樣定下來的呢?嗯,媽媽?”
“你一定以爲你們現在發明了什麽新玩意兒吧?還不都是那樣:是用眼睛,用微笑定下來的……”
“您說得多好呀,媽媽!就是用眼睛和微笑呢。”陶麗附和說。
“可是他說了一些什麽話呀?”
“列文對你說了一些什麽呢?”
“他是用粉筆寫的。這是很奇怪的……我覺得這事有很久了呢!”吉娣說。
于是三個女人都思索起同一件事。吉娣首先開口說話。她回想起婚前那個冬天和她對伏倫斯基的迷戀。
“有一點……那就是瓦倫加以前的戀人。”吉娣很自然地聯想起這一點,就說道,“我要想辦法對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說說,讓他心裏有數。他們所有的男人,”她補充說,“對于我們過去的事都嫉妒得要命。”
“也不是個個都這樣。”陶麗說,“你是就你丈夫來說的。他直到現在一想起伏倫斯基還覺得不痛快。是嗎?是這樣吧?”
“是的。”吉娣若有所思地用眼睛笑着回答說。
“我真不知道,”老夫人出于母親對女兒的關懷,插嘴說,“你過去有什麽事使他不放心?伏倫斯基追求過你,這有什麽呢?這種事哪一個姑娘都有呀。”
“就是啊,不過咱們不談這個了。”吉娣紅了紅臉,說。
“不,你讓我說說。”母親說下去,“況且是你自己不讓我去和伏倫斯基談的呀!你記得嗎?”
“哎呀,媽媽!”吉娣帶着痛苦的神情說。
“現在你們不必拘束了……你對他不會有什麽越軌之處了;我真想親自找他談一談。不過,你,我的好孩子,可不能激動。請你記住這一點,要心平氣和。”
“我是心平氣和呀,媽媽。”
“當時來了個安娜,對于吉娣是多麽幸運,”陶麗說,“對于安娜又是多麽不幸。真是适得其反,”她又不勝感慨地說,“那時候安娜覺得是非常幸福的,吉娣卻自以爲十分不幸。結果卻适得其反!我常常想到她呢。”
“這種人還值得想着!一個沒良心的、可惡的壞女人。”母親說。吉娣沒有嫁給伏倫斯基,卻嫁給了列文,她是不能忘記的。
“何必談這事呢?”吉娣懊惱地說,“這事我不想,也不願意想……也不願意想了。”她傾聽着陽台台階上丈夫那熟悉的腳步聲,又重複一遍。
“也不願意想了——這說的是什麽呀?”列文跨上陽台,問道。
可是誰也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再問。
“真抱歉,我攪亂了你們的女兒國。”他很不高興地掃了大家一眼,明白了她們談的是不願當着他的面談的事,就說道。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阿加菲雅一樣了,不滿意煮果醬不加水,也不滿意各方面謝爾巴茨基家的影響。不過,他還是笑了笑,走到吉娣跟前。
“嗯,怎麽樣?”他帶着大家現在看她的那種神情看着她,問道。
“沒什麽,挺好。”吉娣笑着說,“你的事情怎麽樣了?”
“新車裝東西比舊車多兩倍呢。就用車把孩子們接回來吧?我已經叫人套車了。”
“怎麽,你想叫吉娣坐大車嗎?”母親帶着責備的口氣說。
“是讓馬慢步走呀,老夫人。”
列文從來不像一般女婿那樣叫老夫人“媽媽”,這使老夫人很不愉快。列文盡管很敬愛老公爵夫人,卻不肯這樣叫她,因爲他覺得這樣會有損他對自己故世母親的感情。
“咱們一塊兒去吧,媽媽。”吉娣說。
“我可不想看這種輕舉妄動。”
“好吧,那我就走着去。我走走倒好些。”吉娣站起來,走到列文跟前,挽住他的胳膊。
“好是好,不過凡事都要有個分寸。”老夫人說。
“怎麽樣,阿加菲雅,果醬好了嗎?”列文想叫阿加菲雅快活起來,就笑着對她說,“新方法好嗎?”
“大概不錯。依我們看,煮過頭了。”
“這樣更好些,阿加菲雅,不會變酸,要不然現在這兒的冰已經化完了,又沒有地方保存。”吉娣一下子就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就懷着同樣的心情對老保姆說。“不過您腌的鹹菜好極了,媽媽說她在哪裏也沒吃到過這樣的鹹菜呢。”她一面理着頭上的頭巾,笑着說。
阿加菲雅氣鼓鼓地對吉娣望了望。
“您不用安慰我,少奶奶。我這樣朝着您和他望一眼,我就快活了。”她說。她這種不講究禮貌的說法使吉娣非常感動。
“跟我們一道去采蘑菇吧,您可以給我們指指地方。”
阿加菲雅笑了笑,搖了搖頭,好像是說:“我真想生您的氣,可是沒辦法生您的氣。”
“請您照我說的辦吧,”老夫人說,“果醬上面蓋一張紙,往紙上灑一些酒,這樣就是沒有冰也永遠不會發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