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破壞了禁令。”她說着,快步走了進來,因爲心情激動和走得很快,呼哧呼哧地喘着。“我什麽都聽說了!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我的好朋友!”她用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用她那若有所思的美麗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又說道。
卡列甯皺着眉頭欠起身來,從她的手裏抽出手來,推給她一把椅子。
“夫人,坐一坐吧?我不見客,因爲我病了,夫人。”他說着,嘴唇也哆嗦起來。
“我的好朋友啊!”李迪雅伯爵夫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又呼喚了一遍。忽然她的雙眉靠裏的一邊揚起來,在額頭上形成一個三角形,她那一張難看的黃臉變得更難看了;但是卡列甯覺得她是在爲他難過,而且眼看就要哭了。他深深感動了,于是抓住她那肉嘟嘟的手,吻了起來。
“我的好朋友啊!”她因爲激動,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您不應該一味地悲傷。悲傷是悲傷,但您應該把心放寬些。”
“我完了,徹底完了,我再也不能做人了!”卡列甯放開她的手,但依然望着她那淚水汪汪的眼睛說,“我的情況太可怕了,我不管在哪裏,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找不到支持點。”
“您會找到支持的,您不要在我身上找,雖然我要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歎着氣說,“我們的支持就是愛,就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愛。上帝是想到就做到的。”她帶着卡列甯很熟悉的那種充滿激情的眼神說,“上帝會支持您,保佑您的。”
盡管她這話裏有陶醉于自己的崇高感情的成分,還有卡列甯覺得多餘的、近來在彼得堡廣泛流行的新的、狂熱的神秘主義情緒,但卡列甯現在聽着這話還是很愉快的。
“我走投無路。我徹底完了。我一點兒沒有料到,現在還是一點兒也不懂。”
“我的好朋友啊。”李迪雅伯爵夫人又呼喚道。
“現在沒有了的,不是損失,不是的,”卡列甯繼續說下去,“我不惋惜。可是我現在處境如此,見了人我擡不起頭來。這很糟,可是我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呀。”
“我和大家都十分佩服的那種高尚的寬恕行爲,那不是您,是您心中的上帝做出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十分激動地擡起眼睛說,“所以,您不能因爲自己的行爲擡不起頭來。”
卡列甯皺起眉頭,彎起胳膊,咔吧咔吧地扳起手指頭。
“什麽瑣碎事都得過問。”他用細細的嗓門兒說,“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夫人,我覺得自己的精力已經用完了。現在我整天都得操心,操心由于我的新的、孤單的處境而招緻的(他加重語氣說出‘招緻的’這個詞兒)種種家務。用人呀、家庭教師呀、賬目呀……這樣小火小燎把我烤幹了,我受不了啦。吃飯的時候……我昨天吃到一半差一點兒走掉。我兒子那樣望着我,我真受不了。他沒有問我這一切是怎麽一回事,但他很想問,所以他那種眼神我真受不了。他怕看我,而且不僅如此……”
卡列甯想說說給他送來的那張賬單,但是他的聲音打起哆嗦,他不說了。他一想起那賬單,想起那寫在藍紙上的女帽和緞帶的欠款,不能不感到自己可憐。
“我明白,我的好朋友,”李迪雅伯爵夫人說,“我全明白。您不是要靠我幫助和安慰,不過我來就是要幫助您的,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但願我能爲您解除這些瑣碎無聊的操勞……我明白,這需要女人家來管,女人家來操持。您能交給我嗎?”
卡列甯默默地帶着感激的神氣握了握她的手。
“咱們一起來照料謝遼沙吧。我做事情不怎麽在行,但我想試試,我來給您做管家。您不要感謝我,讓我這樣做的并不是我自己……”
“我不能不感謝您呀。”
“可是,我的好朋友,不能老是懷着您說的那種心情,不能因爲有過基督徒的高尚行爲老是覺得擡不起頭來,因爲‘誰謙讓,誰是崇高的’。您也不必感謝我。應該感謝上帝,求上帝保佑。我們隻有靠上帝,才能得到平安、安慰、拯救和愛。”她說過,擡起眼睛望着上天,卡列甯從她的默默不語中看出來,她開始禱告了。
卡列甯現在聽她說的那些話,以前即使不覺得讨厭,也覺得沒有意思,現在卻覺得很自然,很使人舒服。卡列甯原來也很不喜歡這種新的狂熱精神。他是個信徒,主要是從政治意義上關心宗教,而新的教義是容許對宗教做一些新的解釋的,這也就爲争論和分析打開了大門,在原則上他對此是很反感的。以前他對這種教義很冷淡,甚至敵視,但和醉心新教義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從來沒有争論過,而是沉默不語,盡量躲避她的挑戰。現在他是第一次高高興興聽她說話,也沒有在心裏反駁她的話。
“我非常非常感謝您,感謝您的幫助,感謝您的話。”等她禱告完了,他說道。
李迪雅伯爵夫人又一次握了握好朋友的雙手。
“現在我要動手做事情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就一面擦着臉上的淚痕,一面微微笑着說,“我去看看謝遼沙。不是萬不得已,我就不來找您了。”她說過,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李迪雅伯爵夫人朝謝遼沙房裏走去,在那裏一面往吓慌了的孩子的臉上灑着淚水,一面對他說,他的父親是神聖的,他的母親已經死了。
李迪雅伯爵夫人說到做到。她确實承擔了卡列甯家一切家務的安排和操持。不過,她說她做事情不怎麽在行,不是謙虛。她說的做法都必須變更,因爲都行不通,所以都要由卡列甯的老仆柯爾尼來變通。柯爾尼現在悄沒聲地掌管起卡列甯家的全部家務,有什麽需要向主人報告的,就在服侍他穿衣服的時候平靜地、小心翼翼地報告一下。不過,李迪雅伯爵夫人的幫助還是起了極大作用的:她使卡列甯有了精神上的支柱,因爲她使他意識到她對他的愛和尊敬,尤其因爲,正如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安慰的,她差不多使他真正信起基督教,也就是說,使他這個冷漠的、不起勁兒的信徒變成一個近來在彼得堡廣泛流行的基督教新教義的熱烈而堅決的擁護者。卡列甯相信新教義是很容易的。卡列甯也像李迪雅伯爵夫人以及另外一些抱有同樣見解的人一樣,完全缺乏深刻的想象力,缺乏心靈的力量,隻有靠心靈的力量,想象出的想法才會非常實際,才能與其他一些想法、與現實相符合。比如他認爲,死對于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對于他是不存在的,又因爲他有虔誠的信仰,他自己又能判斷信仰的程度,那他的靈魂中是沒有罪惡的,所以他在這人世上已經完全得救——他就看不出這看法有什麽不合情理和荒謬之處。
不錯,卡列甯也模模糊糊感覺到他對自己信仰的這種看法是膚淺的和錯誤的,他也知道,如果他根本沒想到他的寬恕是神力的驅使,而純粹憑感情行事,那他會比時時刻刻想着心中有上帝,就像現在這樣,簽發公文也是奉行上帝旨意,更要幸福些。但是卡列甯必須這樣想,他非常需要在屈辱中有一個崇高的,哪怕是假想的立足點,他這個人人鄙視的人就可以鄙視别人,所以他就抓住自己假想的救星當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