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處境中最使他難受的是,他怎麽也無法把他過去的時光和現在的狀況聯系和統一起來。不是他和妻子一起幸福度過的那段時光使他難以平靜。從那段時光到知道妻子不貞這痛苦的轉折時期,他已經熬過來了;那狀況是很痛苦的,但他是可以理解的。如果那時妻子說明自己的不貞之後就離開他,他會傷心,感到不幸,但他不會落到他現在自己也感覺到的這種走投無路、莫名其妙的境地。他現在怎麽也不能把他不久前對患病的妻子和别人的孩子的寬恕、憐憫和愛,同現在的狀況統一起來,就是說,他現在孤孤單單,受盡侮辱、受盡嘲笑,誰也不要他,人人瞧不起他,他覺得他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報答。
妻子走後的頭兩天,卡列甯還像往常一樣接待來訪者和辦公室主任,出席會議,到餐廳去吃飯。在這兩天裏,他千方百計裝出一副鎮定甚至無動于衷的樣子,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爲什麽要這樣做。問他怎樣處理安娜的東西及房間,他竭力控制自己,裝出一副神氣,就好像他覺得這事不是料不到的,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誰也看不出他有灰心絕望的樣子。但就在安娜走後的第二天,柯爾尼交給他一張安娜忘記付款的時裝店賬單,并且說店員就在這兒等着,卡列甯就吩咐叫店員進來。
“大人,恕我冒昧打攪您。不過,如果您要我直接去找夫人的話,那是否可以請您把她的地址告訴我。”
卡列甯正如店員所感覺的,沉思起來,并且突然一轉身,坐到桌子旁邊。他用手把頭托住,保持這個姿勢坐了很久,有好幾次欲言又止。
柯爾尼明白了主人的心情,就叫店員下次再來。等到剩下卡列甯一個人,他明白他再也不能扮演剛強和鎮定的角色了。他吩咐把等着他的馬車卸了,關照不接見任何人,也不出去吃飯了。
他覺得,他再也經受不住一齊壓下來的蔑視和冷酷,這樣的表情他在這個店員的臉上,在柯爾尼的臉上,在這兩天裏他遇到的一切人的臉上都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覺得,他無法不讓人憎惡他,因爲這種憎惡不是因爲他很壞(要是那樣,他倒是能夠盡可能變好些),而是因爲他不幸得可恥和可憎。他知道,就因爲這樣,就因爲他痛得撕心裂肺,他們才對他殘酷無情。他覺得,很多人都想消滅他,就好像一群狗要咬死一條痛得撕心裂肺、嗷嗷直叫的狗。他知道,挽救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傷痛掩蓋起來,不讓人看到,而且兩天來他也不知不覺試着這樣做了,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把這場寡不敵衆的鬥争堅持下去了。
他因爲意識到無人分擔自己的痛苦,就更加絕望了。不僅在彼得堡沒有一個可以訴訴心曲的人,沒有人不把他當作一個大官、一位顯要人物,而隻把他當作一個很痛苦的人來同情他,而且,不論在哪兒都找不到這樣的人。
卡列甯從小就是一個孤兒。他們是兄弟兩個。他們都不記得父親,母親死時,卡列甯才十歲。财産很少。卡列甯的叔叔是一位大官,當年是先皇的寵臣。是他把他們撫養成人。
卡列甯以優異成績從中學和大學畢業後,因爲有叔叔做靠山,一踏上仕途,就青雲直上,從此就醉心于功名。不論在中學裏、大學裏,還是做官以後,卡列甯和任何人都沒有什麽深交。哥哥是他最知心的人,但他在外交部任職,經常住在國外,他在卡列甯婚後不久就在國外去世了。
卡列甯做省長的時候,本省的一位有錢的貴婦人,也就是安娜的姑媽,把侄女介紹給這個雖然年齡已經不年輕,但作爲省長又尚年輕的人,并且使他處于必須有所抉擇的境地,他必須有所表示,否則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卡列甯猶豫了很久。有多少贊成的理由,就有多少反對的理由,卻沒有可靠的理由要他改變他那遇到疑難要慎重對待的原則。可是安娜的姑媽通過一個熟人向他示意,既然已經影響了姑娘的名聲,如果他愛惜自己聲譽的話,就應該求婚。于是他求了婚,并且把他能夠有的感情都給了未婚妻和妻子。
他對安娜的鍾情,排除了他心中最後一點兒跟别人親密相處的願望。現在他在所有的熟人中間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他交遊很廣,卻都沒有什麽深交。卡列甯有許多熟人,他可以請他們來吃飯,請他們參與他所感興趣的事情,爲别人向他們求情,可以和他們坦率地議論别人的事和朝廷的事,但他和這些人的關系隻限于習慣和常禮所劃定的範圍,不能越出這個範圍。有一個大學同學,畢業後和他很親近,本來是可以談談個人痛苦的,可是這個同學還在很遠的教育區裏當督學。在彼得堡的熟人當中,最親近和最能夠談一談的是辦公室主任和醫生。
辦公室主任米海爾·瓦西裏耶維奇·斯留金是一個老實、聰明、善良和有道德的人,卡列甯覺得對他頗有好感,可是五年來他們在官場上的共事,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道障礙,他們也就無法推心置腹地交談。
卡列甯在公文上簽過字,沉默了好一陣子,望着斯留金,幾次想開口,但還是說不出口。他已經想好一句話:“您聽說我的倒黴事了嗎?”但結果還是像往常一樣說了一句:“那就請您替我這樣辦吧。”就這樣讓他走了。
另一個人是醫生,待卡列甯一向很好,不過在他們之間早就有一種默契,那就是兩個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都沒有工夫聊天兒。
至于他在婦女界的朋友,其中首先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卡列甯卻沒有想到。女人就是女人,他覺得女人都是可怕的,令人厭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