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吉娣所想的、感覺的和做的就完全不是這樣。她一看見病人,就憐憫起他來。憐憫在她女性心中喚起的就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喚起的那種恐懼和厭惡的心情,而是一種要有所行動、要弄清情況和幫助他的強烈願望。就因爲她毫無疑問應該幫助他,她也毫不懷疑能夠幫助他,于是就立即動手。有些事情,她丈夫一想到就害怕的,她卻立刻就關心起來了。她派人去請醫生,到藥房裏去買藥,叫她帶來的侍女和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一起打掃,擦抹灰塵,洗東西,她自己也擦洗了幾樣東西,還往褥子底下墊了東西。按照她的吩咐,病人房裏添了幾樣東西,又把幾樣東西從房裏搬了出去。她好幾次回到自己房間裏,絲毫不理睬迎面走過的先生們,把被單、枕套、毛巾和襯衣拿了來。
正在大廳裏爲幾位工程師上菜的茶房,有幾次聽到她的召喚帶着一臉火氣跑了來,卻也不能不照她的吩咐去辦,因爲她請人做事的語氣是那樣和藹、那樣懇切,使人無法不聽從。列文不贊成這一切,他不相信這對病人會有什麽好處。他最怕惹病人生氣。可是,病人雖然似乎沒有在意,沒有生氣,隻是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總的看來,他好像對她爲他做的事很感興趣。列文被吉娣派去請醫生回來,把門一推,看到吉娣正支使人給病人換内衣。那又長又瘦的白脊背、又大又尖的肩胛骨、凸突的肋骨和椎骨全都露了出來。瑪麗雅和茶房沒有弄好襯衫袖子,怎麽也不能把他那耷拉下來的長胳膊穿進去。吉娣等列文一進來,連忙把門關上,沒有朝病人那邊望。可是病人呻吟起來,于是她快步朝他走去。
“快點兒呀。”她說。
“您不要過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
“您說什麽?”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問道。
可是吉娣聽清楚了,也明白了,他是覺得在她面前赤身裸體不好意思和不高興。
“我不看,不看!”她一面說,一面拉他的胳膊。“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您繞過去,從那邊拉一拉。”她又說。
“請你去一趟,我的手提包裏有一個小瓶子,”她對丈夫說,“就在旁邊的小口袋裏,請你拿來,等你回來,這兒也就好了。”
列文拿着小瓶子回來,看到病人已經躺得好好的了,他周圍的一切全變了樣。那難聞的臭氣,換成了吉娣嘟着嘴、鼓着紅紅的腮幫子、用小管子噴出的醋和香水的氣味。灰塵一點兒沒有了,床下鋪了地毯。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藥瓶和水瓶,還有待換的内衣和吉娣的刺繡活兒。病床旁邊的另一張桌子上,放着飲料、蠟燭和藥粉。病人梳洗得幹幹淨淨,穿起幹淨的襯衫,雪白的領子圍住那細得驚人的脖子,躺在幹淨的床單上,枕着墊得高高的枕頭,臉上流露出希望的神氣,目不轉睛地望着吉娣。
列文在俱樂部裏找到并且請了來的醫生,不是給尼古拉看過病、尼古拉很不滿意的那一個。這位新來的醫生掏出聽診器,爲病人聽了聽,搖了搖頭,開了藥方,特别仔細地說了說怎樣服藥,然後又說了說怎樣飲食。他提出吃生雞蛋或者煮得很嫩的雞蛋,喝礦泉水加溫和的鮮牛奶。等醫生走了,病人對弟弟說了幾句話,但列文隻聽清楚最後幾個字“你的卡佳[1]”。列文倒是從他看吉娣的眼神看出來,他是在誇獎她。他像列文一樣叫她卡佳,叫她到跟前來。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要是像這樣跟你們在一起,我早就好了。這有多舒服呀!”他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嘴邊,但是好像怕她會不愉快,就改變主意,把她的手放下,隻是撫摩了幾下。吉娣用雙手抓住他這隻手,握了握。
“現在幫我往左邊翻個身,你們就去睡吧。”他說。
誰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麽,隻有吉娣明白了。她能明白,因爲她一心一意注視着他需要什麽。
“往那邊翻個身,”她對丈夫說,“他一直是朝那邊睡的。你幫他翻吧,叫茶房來總是不痛快。”“我不行,您行嗎?”她問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
“我怕也不行。”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回答說。
不論列文覺得雙手抱住這可怕的身體,接觸被子底下他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有多麽可怕,但他還是在妻子的影響下,擺出妻子很熟悉的那種果斷神色,伸進手去抱起來,可是,盡管他的力氣很大,這虛弱至極的軀體卻重得出奇,使他吃了一驚。就在他幫他翻身,并且覺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條幹瘦的長胳膊摟住的時候,吉娣趁機會又輕又快地把枕頭翻了翻,打松了,扶正了病人的頭,理了理病人又粘到鬓角上的稀稀的頭發。
病人把弟弟的手握在自己手裏。列文覺得,他要拿他的手做點兒什麽,在拉他的手。列文一動不動地由他擺弄。果然,他把他的手拉到嘴邊,吻了吻。列文哭得打起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1]卡佳是吉娣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