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問過他們要什麽價錢的房間以後,才弄清楚,好房間一個也沒有了。一個上等房間住了一位鐵路視察,另一間住了一位莫斯科的律師,還有一間被從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娃公爵夫人占了。隻剩下一個肮髒的房間,說是隔壁還有一個房間到晚上可以騰出來。列文很生吉娣的氣,因爲不出所料,他一來到,就在焦急萬分地要去看看哥哥的時候,卻不能立刻跑去看哥哥,而不得不操心她的事。他生氣是生氣,還是領着妻子走進給他們開的房間。
“你去吧,去吧!”她用不好意思的、歉疚的目光看着他說。
他一聲不響地從房間裏走出來,立刻就碰到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她聽說他來了,卻不敢進他的房間。她還是他在莫斯科看到的那個模樣;還是穿着那件毛料連衫裙,露着雙臂和脖子,還有那張和善而呆闆、多少有些發胖的麻臉。
“嗯,怎麽樣?他怎麽樣?怎麽樣了?”
“很不好。起不來了。他一直在等您。他……您……和夫人。”
列文開頭一小會兒不明白她爲什麽發窘,可是她立刻讓他明白了。
“我就走,我到廚房去一下。”她說,“他會很高興的。他聽見了,他在國外見過她,記得她。”
列文明白她說的是他的妻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咱們一塊兒去吧,一塊兒去吧!”他說。
可是他剛一舉步,他房間的門就開了,吉娣朝外看了看。列文的臉紅了紅,因爲又羞臊又生氣,氣的是妻子讓他和她自己落到這樣尴尬的地步。可是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臉紅得更厲害。她縮着身子,臉紅得要哭出來似的,兩手抓住頭巾角兒,用紅紅的手指頭撚弄着,不知道該說什麽和怎麽辦。
最初一刹那,列文在吉娣望着她很不理解的這個可怕女人的目光中,看出有一種急切的好奇神氣。但這種神氣一會兒就消失了。
“怎麽樣啊?他怎麽樣啊?”她先問丈夫,接着又問她。
“總不能在走廊裏說話呀!”列文說着,很惱火地回頭看了看一位抖動着雙腿,似乎因爲自己有事而在這時從走廊裏走過的先生。
“那您就進來吧。”吉娣對恢複了常态的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說,但是她發現丈夫臉上驚愕的神色,就又說,“你們還是去吧,你們先去,等會兒再叫我。”她說過,就回到房間裏去了。列文就去看哥哥。
他所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哥哥的情形,是他怎麽也料不到的。他預料他會看到的還是哥哥那種自我欺騙狀态,他聽說肺病病人往往是這樣的,去年秋天哥哥去看他時使他感到吃驚的就是這種狀态。他預料會看到那接近死亡的身體特征更明顯、更虛弱、更消瘦,然而大體上還是那種樣子。他預料,自己會因爲可能失去親愛的哥哥而感到悲傷,感到死之可怕,還像上次那樣,隻是在程度上更厲害些罷了。他做好了這樣的準備,然而他所看到的卻完全不是這樣。
在一個又小又肮髒的房間裏,描花的鑲闆上到處是唾沫痕迹,薄薄的隔闆裏面有說話的聲音,在充滿垃圾惡臭氣味的空氣中,在離牆放的一張床上,躺着一個蓋着被子的人。這人的一條手臂放在被子上面,那一隻大得像摟草耙一樣的手令人不解地連在細細的、從頂端到中間一樣粗細的長胳膊上。頭側歪着放在枕頭上。列文看清了那兩鬓上汗津津的、稀稀的頭發和皮包骨頭的、仿佛透明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人不可能是我的哥哥尼古拉。”列文心想。但是他走近些,看清了那張臉,就沒辦法再懷疑了。盡管這張臉出現了可怕的變化,但列文隻要一看到那一雙看見他進來有了生氣的眼睛,看出那嘴巴在黏糊糊的小胡子底下輕輕嚅動,就認清了可怕的事實:這個死屍般的軀體就是他還活着的哥哥。
一雙發亮的眼睛帶着嚴厲和責備的神氣看了看進來的弟弟。通過這目光立刻明确了兩個活人之間的真正關系。列文立刻感覺出他看他的目光中的責備神氣,并且立刻爲自己的幸福感到有愧。
列文拉住他的手,尼古拉笑了笑。那笑是輕微的,幾乎看不出來,而且,他盡管在笑,那嚴厲的眼神并沒有改變。
“你沒料到我會是這個樣子吧?”尼古拉好不容易說出話來。
“是的……噢,不,”列文颠三倒四地說,“你怎麽不早一點兒給我個信兒呢,就是說,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到處打聽你呢。”
必須說說話,才能不冷場,可是他不知道說什麽好,尤其因爲哥哥什麽也不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顯然是想好好領會每句話的意思。列文告訴哥哥,妻子跟他一起來了。尼古拉顯得很高興,但說他怕他這個模樣會叫她吓一跳。接着沉默了一陣子。尼古拉忽然動起來,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表情猜測他要說的是特别重大、特别要緊的事,但尼古拉卻說起自己的健康狀況。他說醫生不行,說可惜沒有莫斯科的名醫,于是列文明白了,他還抱着希望。
等說話一停,列文就站起來,希望擺脫一下難受的感覺,哪怕一小會兒也好,就說他要去把妻子帶來。
“哦,好的,我叫人把這兒收拾幹淨些。我覺得,這兒又髒又臭。瑪莎!把這兒收拾一下,”尼古拉很吃力地說,“等收拾好了,你就走開。”他補充一句,一面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弟弟。
列文什麽也沒有回答。他來到走廊裏,就站住了。他本來說要把妻子帶來,可是現在,他考慮到自己既然會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決定反過來勸勸妻子,叫她不要去看病人。他心想:“何必讓她也像我這樣難受呢?”
“哦,怎麽啦?怎麽樣?”吉娣帶着驚惶的臉色問道。
“哎呀,這真可怕,太可怕了!你何必來呀?”列文說。
吉娣膽怯而憐惜地看着丈夫,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走過來,雙手抓住他的胳膊肘。
“柯斯加!帶我到他那兒去吧,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受些。你隻要把我帶去,把我帶去,你就走開吧。”她說,“你要明白,看到你,卻沒有看到他,我更要難過得多。也許,我在那兒對你、對他都會有好處。請你讓我去吧!”她懇求丈夫說,就好像她這一生是不是幸福全看這件事了。
列文隻好答應。等他定下心來,也完全忘記了瑪麗雅·尼古拉耶芙娜之後,就和吉娣一起又朝哥哥的房間裏走去。
吉娣邁着輕盈的步子,不停地望着丈夫,向他表露着勇敢和同情的神色,待走進病人的房間,她便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輕輕地把門闩上。她悄無聲息地快步走到病人的床前,繞過去,使病人不用轉過頭來,一下子就用她那柔軟的玉手抓住了他那幹柴般的大手,握了握,就用女人所特有的那種又憐惜又不傷人、又輕柔又帶勁兒的語調和他說起話來。
“咱們在索登見過面,不過那時還不認識。”她說,“您沒想到,我會做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認不出我了吧?”他仍然帶着迎接她到來時的一臉笑容說。
“不,我認得出來。您能給我們個信兒,這真的太好了。柯斯加沒有一天不想起您,不挂念您呢。”
可是病人的勁頭兒沒有維持多久。
她還沒有把話說完,他的臉上就又出現了垂死的人嫉妒活人的那種嚴厲的責難神氣。
“我怕您在這兒不太舒服。”她轉過臉,避開他那凝視的目光,打量着整個房間說。“必須向老闆另外要一個房間,”她對丈夫說,“還要離咱們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