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證明,俄國的貧窮不僅因爲土地所有權分配不合理和方針上的錯誤,還由于俄國近來很不恰當地引進外來文明,尤其是交通、鐵路,導緻城市人口集中,奢華成風,因此,工業、信貸和随之而來的交易所投機事業發展起來,損害了農業,加速了俄國的貧窮。他認爲,隻有在國家财富正常發展的情況下,隻有大量的勞動力已經投在農業上,隻有在農業已經進入正常的至少是穩定的狀态,才能容許出現這些現象;他認爲,國家财富應當均衡地發展,尤其是不能讓其他領域的财富超過農業;他認爲,交通應當與農業現狀相适應;他認爲,在我們使用土地不當的情況下,修築鐵路不是由于經濟發展,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因此爲時過早,不僅不能像預期的那樣促進農業,反倒因爲趕在農業前頭并且引起工業和信貸的發展,從而阻礙了農業的發展。他認爲,正如動物的某一器官片面的發展和早熟會妨礙動物的全面發育,對于俄國财富的全面發展也是這樣,信貸、交通、工廠生産的發展在歐洲無疑是需要的,因爲在歐洲時機已經成熟了,而在俄國卻要擠掉發展農業這個最迫切的問題,因而隻能造成危害。
就在他寫作的時候,她卻在想,在他們離開莫斯科的前夜,察爾斯基公爵少爺不知分寸地向她獻殷勤,她的丈夫多麽不自在地注意着他。“他嫉妒哩。”她想道,“我的天哪!他多麽可愛、多麽傻呀。他猜疑起我來了!他怎麽不知道,他們那些人在我眼裏就跟廚子彼得一般高低。”她一面想,一面帶着一種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占有心理看着他的後腦勺和紅紅的脖子。“雖然不忍心打斷他寫作(不過他不必着急呀),可是真想看看他的臉;他是不是感覺出我在看他呢?真希望他回過頭來呀……真希望呀!”于是她把眼睛睜得老大,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
“是的,這是敲骨吸髓,制造虛假的繁榮。”他停下筆,嘟囔說,因爲感覺到她在看他并且在笑,便回過頭來。
“怎麽啦?”他笑嘻嘻地站起來,問道。
“他回過頭來了。”她想道。
“沒什麽,我就是希望你回過頭來。”她一面說,一面打量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因爲她打擾他不高興。
“啊,咱們倆在一塊兒多麽高興呀!我是說,我太高興了。”他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面朝她身邊走,一面說。
“我也非常高興呢!我哪兒也不去了,尤其是不到莫斯科去了。”
“那你剛才想什麽呢?”
“我嗎?我在想……不,不,你去寫吧,不要分心。”她撇着嘴說,“我現在要挖這些洞眼兒了,看見了嗎?”
她拿起剪刀,挖起來。
“不,你還是說說,你在想什麽?”他說着,挨着她坐下來,看着她用小剪刀挖洞眼兒。
“哦,我在想什麽嗎?我在想莫斯科的事,想你的後腦勺。”
“爲什麽偏偏我會這樣幸福?真奇怪。太幸福了。”他吻着她的手說。
“我覺得正好相反,越幸福,越不奇怪。”
“瞧你這绺頭發,”他說着,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扳過來,“這一绺。瞧,這兒。不,不,我們有事呢。”
不過他們已經無心做事情了,等庫茲瑪走進來報告茶點已經擺好,他們才像做了錯事似的慌忙分開了。
“城裏有人來嗎?”列文問庫茲瑪。
“剛剛到,正在拆包呢。”
“你快來呀。”她一面從書房裏往外走,一面說,“要不然我不等你來就把信看完了。等會兒咱們來個合奏吧。”
她走過之後,他把稿紙收進她新買的文件夾,就在新洗臉盆裏洗起手來,那洗臉盆也随着她的出現增添了新的精美的裝飾。列文嘲笑自己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的一些想法就搖頭。他有一種近似忏悔的心情。他現在的生活有點兒可恥、懶散、貪圖享受。“這樣下去可不好。”他想道,“瞧,快三個月了,我幾乎什麽事也沒做。今天差不多是第一次認真做事情,可是結果怎樣呢?剛一開頭,就丢下了。就連一些日常事情,差不多也抛開了。家裏和田野裏的莊稼事我也幾乎沒有去看過。不是我舍不得離開她,就是怕她一個人寂寞。我原以爲,婚前生活随随便便,馬馬虎虎,沒什麽意思,婚後才能過像樣的生活。可是現在快三個月了,我一直在虛度時光,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不行,這樣可不行,一定要做事情。自然,這不是她的過錯。一點兒也不能怪她。我自己應當剛強些,保持男子漢的獨立性。要不然我就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會使她這樣……當然,這不能怪她。”他在心裏說。
不過,要一個不滿意的人不把他不滿意的事歸咎于别的人,也不歸咎于最親近的人,那是很難的。列文也模模糊糊意識到,雖然不能怪她(她是不可能有什麽錯的),卻要怪她所受的教養太淺薄、太輕浮。“就比如對待那個渾蛋察爾斯基,我知道,她想制止他,但是沒辦法制止他。”列文想道,“是的,她除了對家務感興趣(這種興趣她是有的),除了打扮和英國式刺繡,她再沒有什麽真正的興趣了。對我的事業、對農事、對莊稼人、對她擅長的音樂、對讀書都沒有什麽真正的興趣。她什麽事也不做,倒是心滿意足。”列文在心裏這樣責備她,卻不了解,她正準備到時候大幹一場,她知道那時候一定要來的,到時候她又給丈夫做妻子,又是一家的主婦,又要帶孩子、喂孩子、教育孩子。他沒有想到,她早就感覺到這一點,正在爲迎接這種艱難的工作做準備,所以她現在快快活活地做着自己未來的窩兒,并且沒有因爲暫時無憂無慮和享受愛情的幸福而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