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漂亮的茶房頭兒,一頭油亮的濃發從頸部分開,穿着燕尾服,胸前露着白麻紗襯衫,滾圓的大肚子上挂着一串小墜子。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大大咧咧地眯縫着眼睛,闆着臉在回答一個站在他面前的先生的問話。他一聽見大門另一邊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就轉過頭去,看到那是租用他們頭等房間的俄國伯爵,這才恭恭敬敬地從口袋裏抽出手來,鞠了一躬說,有一個信差來過,租用宮殿的事也已辦妥,經理準備簽訂合同了。
“啊!我很高興。”伏倫斯基說,“太太在家嗎?”
“太太出去散步過,不過現在已經回來了。”茶房回答說。
伏倫斯基摘下頭上柔軟的寬邊禮帽,用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和向後梳、遮住半邊耳朵與秃頂的長發。他漫不經心地朝那個還站在那裏打量着他的先生看了一眼,就想走開。
“這位俄國先生也問到您呢。”茶房說。
伏倫斯基又惱恨到處都碰到熟人,又希望有什麽事來調劑一下單調的生活,他就懷着這樣一種複雜心情回頭看了看那位已經走開又站住的先生,就在同一時刻兩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高列尼歇夫!”
“伏倫斯基!”
這真的是高列尼歇夫——伏倫斯基在貴族子弟軍官學校的同學。高列尼歇夫在學校裏屬于自由派,畢業時得到文官官銜,卻沒有在任何地方任過職。他們兩個在畢業後就各奔東西,後來隻見過一次面。
在那次見面中,伏倫斯基了解到高列尼歇夫選擇了一種高雅的自由派活動,而且因此就輕視伏倫斯基的職業與身份。所以在那次見面中,他就用他一向很會用的那種冷淡而高傲的态度回敬高列尼歇夫,那意思就是說:“您喜歡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我都不在乎,可是您如果想結交我,那就得尊敬我。”而高列尼歇夫還是對伏倫斯基的舉止作風抱着瞧不起的冷漠态度。這次見面似乎隻能加深他們的隔閡。誰知他們彼此一認出來,就高興得喜笑顔開,并且叫了起來。伏倫斯基怎麽也沒想到他見了高列尼歇夫會這樣高興,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無聊。他忘記了上次見面的不愉快印象,滿面春風地向老同學伸出手去。高列尼歇夫原來臉上的惶惶不安神情立刻消失,出現了同樣的高興神情。
“遇見你我多麽高興呀!”伏倫斯基龇着一嘴結實的白牙親熱地笑着說。
“我聽說來了一位伏倫斯基,但不知道是哪一個伏倫斯基。我真高興,太高興了!”
“咱們進去吧。哦,你在幹什麽呀?”
“我在這兒住了一年多了。我在寫作。”
“噢!”伏倫斯基很有興趣地說,“咱們進去吧。”
于是,他依照俄國人的通常習慣,不願讓仆人聽懂的話,他不用俄語說,而用法語說起來。
“你認識卡列甯夫人嗎?我們在一塊兒旅行呢。我這是去看她。”他用法語說,一面留神注意着高列尼歇夫的臉色。
“噢!我還不知道呢(其實他是知道的)。”高列尼歇夫淡淡地說。“你早就來了嗎?”他又說。
“我嗎?這是第四天了。”伏倫斯基回答說,并且又一次留神打量老同學的臉。
“是的,他是個正派人,看待事情一向是正确的。”伏倫斯基明白了高列尼歇夫臉上的表情和改變話題的意義之後,就在心裏說,“可以讓他和安娜認識,他會正确看待的。”
伏倫斯基和安娜在國外過的這三個月裏,每次他新遇到什麽人,總要自己問自己,這人是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系的,他發現男人大多數都有正确的理解。可是如果問他,或者問那些“正确”理解這事的人,究竟是怎樣理解的,他和那些人都會不知所答。
實際上,伏倫斯基認爲能“正确”理解的那些人并不理解這事,而是言語舉止像一般有教養的人對待人生各方面一切複雜和無法解釋的問題那樣,保持禮貌,不暗示,也不提不愉快的問題。他們裝作完全理解這種狀況的意義和内涵,認可甚至贊賞,但認爲解釋這一切是不妥當的和多餘的。
伏倫斯基立刻揣摩出,高列尼歇夫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看到他分外高興。果然,當高列尼歇夫被帶到卡列甯夫人面前時,他對她的态度正如他所希望的。他顯然毫不勉強就避開了一切可能會引起不快的話題。
他以前并不認識安娜,現在被她的美貌,尤其被她那坦然對待自己處境的态度所震動。在伏倫斯基領着高列尼歇夫進來的時候,她的臉紅了紅,那一張開朗而美麗的臉全都紅了,他就特别喜歡這種孩子氣的臉紅。但尤其使他喜歡的是,她好像怕别人不了解似的,立刻就特意親熱地管伏倫斯基叫阿曆克賽,并且說他們就要搬到新租的房子,也就是這裏叫作宮殿的那座房子去住。高列尼歇夫很喜歡她對待自己處境的這種直率和坦然的态度。高列尼歇夫認識伏倫斯基也認識卡列甯,現在看着安娜這種親熱、愉快和起勁兒的樣子,覺得完全能理解她。他覺得他能理解她怎麽也無法理解的事,那就是,她爲丈夫造成不幸,抛棄了丈夫和兒子,也壞了自己的名聲,爲什麽還會感到那樣帶勁兒、那樣愉快和幸福。
“那房子在旅行指南裏有。”高列尼歇夫說的是伏倫斯基租的那座宮殿,“那裏面有丁托列托[1]的傑作。是他的晚期作品。”
“您看怎麽樣?天氣這麽好,咱們再到那裏去看看吧。”伏倫斯基對安娜說。
“非常高興,我這就去戴帽子。您說,今天熱嗎?”她在門口站住,帶着詢問的神氣對伏倫斯基說。她的一張臉又紅了。
伏倫斯基從她的目光看出來,她不知道他想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高列尼歇夫,她怕她的言談舉止未必是他所希望的。
他用溫柔的目光看了她長長的一眼。
“不,不太熱。”他說。
她覺得她全明白了,主要是明白了他對她的言談舉止是滿意的;于是,她對他笑了笑,就快步走出門去。
兩個朋友互相看了一眼,兩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局促不安的神氣,看樣子,高列尼歇夫似乎很欣賞她,想說說對她的看法,可是想不出說什麽好,伏倫斯基又希望他說,又怕他說。
“這麽說,”伏倫斯基爲了找話說,就說起來,“你在這兒住下來啦?你就一直在做這種事嗎?”他想起曾聽說高列尼歇夫在寫作,就又說道。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高列尼歇夫聽到他問這事,得意地漲紅了臉,說,“說得确切些,我還沒有寫,而是在做準備,搜集材料。這一部涉及面要廣泛得多,幾乎觸及所有的問題。在我們俄國,都不願意明白,我們是拜占庭的後代。”他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地闡述起來。
高列尼歇夫像說什麽名著一樣說着《兩個原理》,伏倫斯基竟連第一部也不知道,起初覺得很窘。可是後來,等高列尼歇夫說起自己的見解,伏倫斯基也能聽懂之後,盡管他還不知道兩個原理是怎麽一回事,他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因爲高列尼歇夫講得很生動。不過高列尼歇夫在談到他所研究的題目時那種氣憤的樣子,卻使伏倫斯基感到奇怪和不快。他越說,眼睛就越發亮,就越是急不可待地反駁假想的論敵,臉上的神情也就越激動和憤慨。伏倫斯基想起高列尼歇夫本是一個瘦小而活潑、又善良又高尚的孩子,在學校裏總是名列第一的學生,就怎麽也無法理解他現在爲什麽會這樣氣憤,而且也不贊成這種氣憤。他尤其不喜歡的是,像高列尼歇夫這樣有教養的人,竟和那些使他氣憤的無聊文人一般見識,生起那些人的氣。這值得嗎?伏倫斯基不喜歡這一點,但是,盡管這樣,他還是覺得高列尼歇夫是不幸的,所以他很可憐他。就在高列尼歇夫連安娜進來都沒有發覺,還在慷慨激昂地發表他見解的時候,他那激動的、相當漂亮的臉上可以看出這種近乎精神病的不幸。
當安娜戴了帽子、披起鬥篷走進來,用柔美的玉手敏捷地玩弄着陽傘,在旁邊站住的時候,伏倫斯基才松了一口氣,擺脫了緊緊盯着他的高列尼歇夫那氣憤的眼睛,他深情地看了看他那充滿生氣與歡樂的美貌的情侶。高列尼歇夫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開頭還是憂郁和悶悶不樂的,然而對什麽人都有好感的安娜(她近來就是這樣)很親切、很快活地和他說起話來,很快就使他提起了精神。她試着談了種種話題之後,便引他談起繪畫,他談得很精彩,她便用心聽着。他們一直走到所租的房子裏,細細看了一遍。
“有一點我很高興,”在他們回來的路上,安娜對高列尼歇夫說,“阿曆克賽要有一間極好的畫室了。”“你一定要把那間屋子用起來。”她用俄語對伏倫斯基說,并且稱呼他爲“你”,因爲她已經明白,高列尼歇夫将成爲他們隐居生活中的密友,在他面前無須顧忌。
“你當真會畫畫嗎?”高列尼歇夫急忙轉身問伏倫斯基。
“是的,我早先畫過,現在又開始畫了。”伏倫斯基紅着臉說。
“他很有才氣呢。”安娜高興地笑着說,“自然,我不是行家。不過,很有眼力的行家也都這樣說。”
[1]丁托列托(1518—1594年),文藝複興後期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充滿鬥争精神;所作壁畫富有動勢,明暗對比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