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甯在大廳裏向培特西鞠了一躬,就轉身朝妻子房裏走去。安娜本來躺着,可是一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坐起來,恢複原來的姿勢,并且惶恐地看着他。他看到她在哭。
“我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他把當着培特西的面用法語說的那句話又用俄語很溫和地說了一遍,就在她旁邊坐下來。可等他用俄語說話,而且對她稱起“你”,這樣的稱呼卻使安娜惱火極了。“我也很感謝你拿定了主意。我也認爲,伏倫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那就毫無必要再到這裏來。不過……”
“我已經說過了,還要再說什麽啊?”安娜帶着還沒有來得及克制的怒火打斷他的話說。“毫無必要,”她在心裏說,“一個人愛一個女人,情願爲她死,而且也自殺過了,她沒有他也是不能活的,他來向她告别,怎麽是毫無必要!”她咬緊嘴唇,垂下發亮的眼睛,看着他那一雙慢慢地互相搓着的露出青筋的手。
“這事咱們再也别談了。”她說得平靜些了。
“我讓你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我高興地看到……”卡列甯正要說下去。
“看到我的想法和您的想法是一緻的。”她很快地替他把話說完了。因爲她很惱火他說得這樣慢,況且她事先就知道他要說什麽。
“是的。”他承認說,“再就是培特西公爵夫人極不恰當地幹預最爲難的家庭問題。尤其是她……”
“别人說她怎樣,我一點兒也不相信。”安娜很快地說,“我知道,她是真心愛我的。”
卡列甯歎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她惶惶不安地玩弄着睡衣上的穗頭,看着他,不由得産生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從生理上對他感到惡心,她常常因爲這樣責備自己,卻無法克制這種惡心感。她現在就希望他不在,免得見了惡心。
“我剛才叫人請醫生去了。”卡列甯說。
“我身體很好,我要醫生幹什麽?”
“不是的,小寶寶老是哭,他們說,奶媽沒有多少奶。”
“那時候我要自己喂奶,你爲什麽不讓我喂?不管怎樣(卡列甯明白,這‘不管怎樣’是什麽意思),她是個孩子,這樣會把她折騰死的。”她打了打鈴,叫人把娃娃抱來,“我要喂奶,不讓我喂,現在卻又責怪我。”
“我不是責怪……”
“不,您是責怪!我的天啊!我爲什麽不死呀!”她哭了起來,“原諒我,我太激動了,是我不對。”她漸漸鎮定下來,說,“不過,你走吧……”
“不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卡列甯出了妻子的房間,在心中果斷地說。
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楚地意識到他在世人眼裏處境之難堪,他的妻子對他的憎恨,以及那股蠻橫的神秘勢力之強大,就是那股勢力與他的心意背道而馳,左右着他的生活,要他依他們的心意去做,要他改變對妻子的态度。他清楚地看出來,整個社會和妻子都要他做點兒什麽,但究竟是什麽,他卻不明白。他覺得,他心中正因此增長着一股憤恨之情,破壞着他的内心安甯和高尚行爲的整個成果。他認爲,對于安娜來說,最好是斷絕她和伏倫斯基的關系,但是,如果他們都認爲這不可能,那他甚至情願容許他們恢複這種關系,隻要不讓兩個孩子蒙受恥辱,不失去他們,也不改變自己的狀況。不論這狀況有多麽壞,總比破裂好些,因爲一旦破裂,她就會落入走投無路的可恥境地,他也會失去他所愛的一切。可是他覺得自己是無能爲力的;他早就知道大家都會反對他,不會允許他去做他現在覺得非常合情合理的事,而是要迫使他去做那種很壞但他們覺得應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