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甯犯了一個錯誤,就是他在準備和妻子見面的時候,沒有考慮到她會真心悔過,他會寬恕她,而且她會不死。這個錯誤在他從莫斯科回來兩個月後就充分顯露出來了。不過他所以犯這個錯誤,不僅僅因爲他沒有想到這種意外的情形,還因爲在他和病重的妻子見面以前,他不了解自己的心。他在妻子的病榻旁生平第一次動了恻隐之心,這種心情是别人的痛苦喚起的,以前他卻認爲是很不好的毛病,覺得是不體面的。他一憐憫她,一痛悔他不該希望她死,尤其是他寬恕别人一感到快慰,立刻就覺得不僅自己的痛苦沒有了,而且心裏感到異常安甯,這是他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他忽然覺得,原來是他的痛苦源泉的事情,現在卻成了他精神愉快的源泉;在他指責、非難和憎恨别人時那些似乎無法解決的事情,在他寬恕别人和愛别人的時候就變得非常簡單明了了。
他寬恕了妻子,憐憫她的痛苦和痛悔心情。他寬恕了伏倫斯基,憐憫他,尤其是在聽到他的絕望行爲以後。他也比以前更憐惜兒子,現在常常責備自己太不關心兒子了。而且他對剛出世的小女兒更是懷着一種特殊的感情,不僅是憐惜,而且是慈愛。開頭他隻是出于憐憫,才照顧了一下這個并非他女兒、剛剛出生的嬌弱小囡兒,因爲這小囡兒在母親生病的時候沒有人管,如果沒有他照料,準會死掉的——後來他自己也沒有注意,他是怎樣愛上她的。他每天要到育兒室去好幾次,在那裏坐上很久,所以原來見了他都很膽怯的奶媽和保姆,也就和他處慣了。他有時一連半個小時默默地看着嬰兒那睡得紅紅的、毛茸茸的、打皺的小臉,注視着那皺起的額頭的動作,注視着那彎着小指頭的胖乎乎的小手用手背擦着小眼睛和鼻梁。在這樣的時刻,卡列甯尤其覺得心安理得,看不出自己的境況有什麽不正常,有什麽需要改變的。
可是時間越長,他看得越清楚,不論他覺得這狀況怎樣合乎情理,他都無法長久保持下去。他感覺到,除了左右他心靈的美好的精神力量以外,還有另外一種粗暴的力量,這是同樣強大,甚至更爲厲害,左右他一生的力量,是這種力量不讓他保持他所希望的内心安甯。他覺得,所有的人都帶着驚異不解的神情看着他,都不了解他,期望他有什麽行動。尤其是他覺得他和妻子的關系是靠不住的和不自然的。
安娜快要死時那股軟和勁兒過去以後,卡列甯就發現她怕他,看到他就覺得難受,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她好像有什麽話要對他說,卻又不肯說,也好像預感到他們的關系不可能維持下去,隻等着看他下一步怎樣走。
二月底,安娜剛生的、名字也叫安娜的女兒,忽然病了。卡列甯早晨到育兒室裏看了看,吩咐過去請醫生,就到部裏去了。辦完公事,他三點多鍾回到了家裏。他走進前廳,就看到一個身穿飾金制服、頭戴熊皮帽的漂亮仆人拿着一件雪白貂皮鬥篷。
“什麽人來了?”卡列甯問道。
“培特西公爵夫人。”仆人回答說。卡列甯覺得他回答時帶着笑。
在這整個痛苦時期,卡列甯都覺得,他在上流社會的熟人,尤其是婦女,對他和他的妻子特别感興趣。他發現所有的熟人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爲什麽事高興的神氣,這種高興的神氣以前他在律師眼裏看到過,現在又在仆人眼裏看到了。大家好像都喜氣洋洋,就好像送姑娘出嫁。大家遇到他,都帶着掩飾不住的高興神氣問他妻子的健康情況。
卡列甯聽說培特西公爵夫人來了,想起同她有關的一些往事,還因爲他一向就不喜歡她,所以他感到不快,就徑直朝育兒室走去。在第一個房間裏,謝遼沙伏在桌上,兩隻腳擱在椅子上,在畫着什麽,嘴裏快快活活地嘟囔着。在安娜生病期間接替了法國女教師的英國女教師正坐在他旁邊編織披肩,這時連忙站起來,行了一個屈膝禮,并且扯了扯謝遼沙。
卡列甯撫摩了幾下兒子的頭發,回答了女教師問候妻子健康的話,就問,娃娃[1]的病醫生是怎麽說的。
“醫生說,什麽危險也沒有,隻是說要給她洗洗澡,先生。”
“可是她老是哭鬧呀。”卡列甯仔細聽着隔壁房間裏娃娃的哭聲,說。
“我看,是奶媽不行,先生。”英國女教師果斷地說。
“您爲什麽這樣看?”他站住,問道。
“保羅伯爵夫人家就是這樣,先生。請人給娃娃看病,結果娃娃隻是餓了,因爲奶媽沒有奶,先生。”
卡列甯沉思了一下,站了一小會兒之後,便來到另一間房裏。小囡兒仰着頭躺着,在奶媽的懷裏不停地扭動着,既不肯銜那塞給她的松松的乳房,又不肯止哭,盡管奶媽和俯着身子的保姆一齊在哄她。
“還沒有好些嗎?”卡列甯問道。
“很不安生。”保姆小聲回答說。
“愛德華小姐說,也許是奶媽沒有奶。”他說。
“我也這樣想呢,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
“那您怎麽不說呢?”
“又能對誰說呢?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一直不舒服。”保姆不滿意地說。
保姆是家裏的老仆人。卡列甯覺得她這句很簡單的話也暗示了他的處境。
娃娃哭得更厲害了,又翻騰,又哼哧。保姆搖了搖手,走過去,從奶媽懷裏把娃娃抱過來,一面走一面搖晃起來。
“要請醫生給奶媽檢查檢查。”卡列甯說。
看起來很健康、衣着很整潔的奶媽害怕被解雇,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就掩起老大的乳房,聽到有人懷疑她沒有奶,輕蔑地笑了笑。卡列甯也覺得她這一笑是嘲笑他的處境。
“可憐的孩子呀!”保姆哄着孩子說,一面還在不停地走着。
卡列甯在椅子上坐下來,帶着痛苦和傷感的臉色望着前前後後走着的保姆。
等到把終于不哭的娃娃放進很深的搖床裏,保姆拉平了枕頭,走開了,卡列甯就站起來,吃力地踮着腳走到小床前。他一聲不響,依然帶着傷感的臉色對着孩子望了一會兒;可是微笑拂動了他的頭發,又拂動了額頭的皮膚,終于出現在他的臉上,于是他仍然輕輕地從房裏走了出來。
他在餐廳裏打了打鈴,吩咐應聲前來的仆人再去請醫生。他因爲妻子不關心這個可愛的娃娃,對她很惱火,就因爲對她惱火不願意到她那裏去,他也很不願意看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可是妻子也許會詫異他爲什麽不像平常那樣到她房裏去,所以他克制了一下,就朝她房裏走去。他踩着柔軟的地毯來到門口,卻無意中聽到了他不願聽到的話。
“如果不是他要出門的話,你不肯,或者您丈夫不答應,我都能理解。不過您丈夫對這事倒是想得開的。”培特西說。
“我不是因爲丈夫,是我自己不願意。這事就别說了!”安娜用激動的腔調回答說。
“是的,不過您可不能不和一個人告告别,這個人可是爲您自殺過呀……”
“就因爲這個我才不願意。”
卡列甯帶着惶恐和歉疚的心情停了下來,就想悄悄地走開。可是他想了想,覺得這樣有失身份,又轉回來,咳嗽了一聲,就朝房裏走去。說話聲停止了,于是他走了進去。
安娜穿着灰色睡衣坐在沙發床上,圓圓的頭上那剪得短短的黑發像濃密的毛刷一樣。像往常一樣,她一看見丈夫,臉上的生氣頓時消失了;她垂下頭,惶惶不安地打量了一下培特西。培特西坐在安娜旁邊,穿得十分時髦,那帽子在頭頂上高聳着,像煤油燈罩,身上穿着一件瓦灰色連衫裙,那鮮豔的斜條紋一半在上半身的這一邊,一半在裙子的另一邊,她把她那胸部高聳的高高的身軀挺得筆直,把頭低下,帶着嘲笑的神氣迎接卡列甯。
“哎呀!”她好像吃了一驚似的說,“您在家裏呀,我真高興。您真是哪兒也不去,自從安娜生病以來,我就沒有看到過您。我全聽說了,您操了很多心。是的,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她帶着鄭重其事和親切的神氣說,好像要爲了他對妻子的所作所爲獎給他一枚寬宏大量的勳章。
卡列甯冷冷地鞠了個躬,吻了吻妻子的手,就問她身體怎樣。
“我覺得好一些了。”她躲着他的目光說。
“可是看您的臉色像是在發熱。”他把“發熱”這個詞兒說得很重。
“我和她說話說得太多了。”培特西說,“我覺得,這在我這一方面是太自私了,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來,可是安娜忽然紅了臉,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請等一會兒。我有話要對您說……不,是對您說。”她對卡列甯說,她的脖子和額頭也紅了。“我不願意也不能向您隐瞞什麽。”她說。
卡列甯扳了兩下手指頭,垂下了頭。
“培特西說,伏倫斯基伯爵要到塔什幹去,他想到我們家來辭行。”她沒有看丈夫,顯然急着要把話說出來,不管這有多麽難出口,“我說了,我不能見他。”
“我的朋友,您是說,這要看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的意思了。”培特西給她糾正說。
“不是呀,是我不能見他,而且這一點也不……”她突然停住,帶着詢問的神氣看了看丈夫(他沒有看她),“總之,我不願意……”
卡列甯往前動了動,想握她的手。
她的第一個動作是縮回自己的手,躲開他那找她握手的鼓着青筋的濕乎乎的手;可是顯然她又克制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
“我很感謝您的信任,不過……”他說,同時又慌亂又懊惱地感覺到,本來可以輕而易舉、明明白白解決的問題,卻不能當着培特西的面商量,因爲她代表着一股很大的勢力,正是這股勢力左右着他在世人眼目中的生活,不讓他憑自己的情感去愛和寬恕。他看着培特西公爵夫人,不再說了。
“好啦,再見吧,我的好朋友。”培特西說着,站了起來,她吻了吻安娜,就走了出去。卡列甯出去送她。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我知道您是一個真正寬宏大量的人。”培特西在小客廳裏站住,又一次特别用勁兒握着他的手說,“我是一個局外人,不過我非常愛她,也非常尊敬您,所以我鬥膽奉勸您,你們就見見他吧。阿曆克賽·伏倫斯基是最看重人格的,而且,他要到塔什幹去了。”
“謝謝您的關心和勸告,公爵夫人。不過,妻子能不能見什麽人的問題,由她自己決定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依然習慣地揚起眉毛,擺出尊嚴的神氣,可是他立刻想到,不論說的是什麽話,在他這種狀況下都不可能有什麽尊嚴了。這是他從培特西的笑裏看出來的,因爲培特西聽了他這句話之後帶着惡毒的冷笑看了他一眼。
[1]原文是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