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倫斯基和卡列甯談過話以後,來到卡列甯家大門口台階上,停下腳步,很費勁兒地回想着,他這是在哪兒,該上哪兒去,是步行還是坐車。他感到自己可恥、卑鄙、有罪,而且無法洗刷自己的罪孽。他覺得自己被推出了他一直輕松得意地走着的軌道。他所有的生活習慣和準則,以前似乎是堅定不可移的,現在忽然變得荒謬和不适用了。被欺騙的丈夫,一直被他認爲是可憐人物,不過是他幸福的偶然而有點兒可笑的障礙物,忽然被她自己叫回來,推崇到令人俯首聽命的地位,而這個丈夫處于這種地位表現得并不兇惡、并不虛僞、并不可笑,而是非常善良、樸實和心胸寬廣。這一點伏倫斯基不會感覺不到。兩個角色一下子調換過來。伏倫斯基感覺到,他是崇高的,自己是低下的,他是光明磊落的,自己不是光明磊落的。他感覺到,她的丈夫盡管那樣痛苦,依然能寬宏大量,而他自己欺騙了别人,顯得又卑鄙,器量又小。不過,承認他自己遠遠不如他不該瞧不起的人,這隻是他痛苦的一小部分原因。他感到自己現在最不幸的是,他對安娜的戀情,本來漸漸冷了的,可是這些天來,當他知道他将永遠失去她時,卻又強烈起來,任何時候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他在她患病期間真正認識了她,了解了她的心靈,所以他覺得以前就好像從來沒有愛過她。現在,在他了解了她,真正愛上了她的時候,他卻在她面前顯得非常低下,而且永遠失去了她,自己給她心中留下的隻是可恥的回憶。最糟的是,當卡列甯把他的手從他羞愧的臉上拉開時,他那副可笑又可恥的模樣。他站在卡列甯家大門口的台階上,茫然失措,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您要馬車嗎?”門房問道。
“是的,要馬車。”
伏倫斯基過了三個不眠之夜後回到家裏,也不脫衣服,就俯卧在沙發上,兩手合在一起,讓頭枕在手上。他的頭沉甸甸的。種種景象和往事、種種稀奇古怪的念頭特别迅速、特别清晰地交替在腦際浮現:忽而是他給病人倒藥水,倒得漫出了湯匙;忽而出現助産士的一雙白手;忽而出現卡列甯跪在床前地闆上的奇怪姿勢。
“睡吧!忘了吧!”他很有把握地對自己說。因爲他完全相信,一個健康的人,如果疲乏了,想睡覺的話,立刻就會睡着的。果然,就在這一刹那他的頭腦迷糊起來,于是他開始沉入朦胧的深淵。無意識的生命海洋的波濤已經開始淹沒他的頭腦,這時就好像有一股強烈的電流通過他的全身,他渾身猛地一哆嗦,整個身子在沙發彈簧上蹦了起來,于是他用兩手撐着,恐怖地跪了起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根本沒有睡過似的。一分鍾之前的頭腦沉重感和四肢無力感頓時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踩到污泥裏。”他聽到卡列甯的話,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看到安娜那燒得紅紅的臉和亮晶晶的眼睛,看到她脈脈含情地、親親熱熱地望着卡列甯,而不是望着他。他覺得好像看到了卡列甯拉開他臉上的手時他那副愚蠢可笑的模樣。他又把腿伸開,照原來的姿勢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合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又對自己說了一遍。可是一合上眼睛,他卻更清楚地看到了安娜的臉,那還是賽馬前那個難忘的黃昏時她的模樣。
“這一切都完了,不會再有了,她也很希望把這一切從記憶中抹掉。可是我沒有這一切就活不下去。我們怎樣才能和好,我們怎樣才能和好呀?”他說出聲來,而且無意識地重複起這句話來。他一重複這句話,就覺得紛紛彙集到他腦海裏的另外一些形象和往事也就翻騰不起來了。可是重複這句話阻擋他的胡思亂想并沒有持續多久。一幕幕幸福的情景和随之而來的不久前的尴尬場面又飛快地一一在腦際閃過。“把他的手拉開。”安娜的聲音說。他把手挪開,并且感覺出自己臉上的尴尬而愚蠢的表情。
他依然躺着,竭力要睡着,雖然感覺到根本不可能睡着了,并且一再地小聲重複着一些念頭中的隻言片語,希望借此阻擋新形象的出現。他留神聽了聽,就聽見有一個發了瘋似的奇怪的低低的聲音反複說着兩句話:“我沒有好好珍惜,沒有好好享受;我沒有好好珍惜,沒有好好享受。”
“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我瘋了?”他問自己,“也許是的。人究竟怎麽會發瘋,怎麽會自殺呢?”他自己回答過,便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他的頭旁邊放着嫂子瓦麗雅繡的繡花靠枕。他撫摩了一下靠枕的流蘇,就試圖回想回想瓦麗雅,回想一下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可是去想任何不相幹的事情都是痛苦的。“不,該睡覺了!”他把靠枕推了推,讓頭靠在上面,可是得費很大的勁兒才能使眼睛閉住。他爬起來,坐下來。“我完了。”他在心裏說,“應該好好想想該怎麽辦。還能幹什麽呢?”他的思潮很快地跑遍他對安娜的愛情以外的生活領域。
“去追求功名?像謝普霍夫斯科依那樣?在社交界混混?進入宮廷?”他對什麽都沒有興趣。這一切以前是很有意思的,現在什麽意思也沒有了。他跳下沙發,脫去上裝,解下皮帶,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爲的是呼吸舒暢些,接着他就在房裏踱了起來。“人就是這樣發瘋的,”他反複說,“就是這樣自殺的……爲的是免得羞愧。”他又慢慢地補充一句。
他走到門口,把門闩上;然後,目光凝然不動,咬緊牙齒,走到桌子前,拿起手槍,打量了一下,推上子彈,就沉思起來。他垂下頭,帶着緊張思考的神氣拿着手槍一動不動地站了有兩分鍾,他在思索。“當然啦。”他對自己說,就好像長時間有條有理的冷靜思索使他得出了明确的結論。其實,這個爲他表示肯定無疑的“當然啦”,隻是種種往事和念頭又一次兜圈子的結果,在這一個小時裏他的思想已經兜了幾十次圈子了。無非是回想那一去不複返的幸福,無非是想到這一生今後的一切将毫無意義,無非是覺得自己很卑鄙,無非是這些念頭和感觸的連續。
“當然啦。”當他的思潮第三次沿着往事與感觸的魔圈轉動時他又說了一遍,并且把槍口抵到左胸上,一隻手使勁兒一攥,就好像忽然要把手攥成拳頭,他扳動了槍機。他沒有聽見槍聲,但是胸膛上猛烈的一擊卻使他站不住了。他想扶住桌邊,手槍卻掉在地上,他的身子晃了晃,就坐到地上,他驚訝地朝四周打量着。他從下面望着彎了的桌子腿、字紙簍和虎皮毯,不認識自己的房間了。他聽到仆人從客廳裏走過的急促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清醒過來。他定神想了想,才明白他坐在地上,看到虎皮毯上和手上的血,才明白他對自己開了槍。
“真笨!沒有打中。”他說着,就用手去摸手槍。手槍就在他跟前,他卻到遠處去找。他繼續尋找,把身子探向另一邊,卻沒有力氣讓身子保持平衡,跌倒了,血嘩嘩地往外流起來。
那個留絡腮胡子的很文雅的仆人,常常對熟人說自己神經脆弱,這時一看到主人躺在地闆上,不禁吓壞了,竟由他的血嘩嘩往外流,自己跑去求救。一個小時之後,嫂子瓦麗雅帶着她派人分頭去請而同時到達的三位醫生來了,她和三位醫生一起把傷者擡到床上,自己就留下來照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