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吉娣一走,剩下列文一個人,他覺得沒有了她非常難受、非常焦急,就盼望明天早晨快點兒到來,那時他又可以看到她,而且可以永遠和她結合在一起,他甚至非常害怕,像怕死一樣害怕即将到來的這見不到她的十四個鍾頭。爲了避免孤寂,把時間消磨過去,他很需要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談談。奧布朗斯基一向是和他最談得來的,但是他要走了,說是去赴晚會,其實是去芭蕾舞劇院。列文隻來得及對他說他很幸福,說他愛他,永遠永遠不會忘記他對他的厚意。奧布朗斯基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他完全理解他這種心情。
“怎麽樣,到了死的時候了吧?”奧布朗斯基動情地握着列文的手說。
“早着呢!”列文說。
陶麗在和他告别的時候,也好像是恭喜他,說道:
“您又和吉娣見面了,我多麽高興啊,是應該珍惜舊日的情分。”
可是列文聽了陶麗這話卻不十分愉快。她不懂,這一切有多麽崇高,這一切她又多麽難以理解,她不應該冒昧地提到這一點。列文和他們告别了之後,爲了免得孤寂,就跟定了哥哥。
“你上哪兒去?”
“我去參加會議。”
“噢,那我跟你去。行嗎?”
“怎麽不行?咱們走吧。”柯茲尼雪夫笑着說,“你今天怎麽啦?”
“我怎麽樣嗎?我的幸福來了!”列文說着,打開他們坐的馬車的窗子,“你不怕冷吧?不然太悶了!我的幸福來了!你爲什麽老是不結婚呀?”
柯茲尼雪夫笑了笑。
“我很高興,看樣子,她是一個好姑……”柯茲尼雪夫正要說下去。
“别說,别說,别說!”列文雙手抓住他的皮大衣領子,把他的嘴捂住。“她是一個好姑娘”這話太平凡、太沒有分量,同他的感情太不相稱了。
柯茲尼雪夫非常快活地大笑起來,這在他是很難得的。
“啊,不管怎樣,還是可以說,這事使我非常高興。”
“這話明天可以再說,明天再說吧,現在别說了!别說,别說,什麽也别說!”列文說着,再一次用大衣領子把他的嘴捂住,又說道,“我真喜歡你呀!怎麽樣,我去參加會議,行嗎?”
“當然行啦。”
“你們今天讨論什麽呀?”列文問道,并且一直沒有停住笑。
他們來到會場。列文聽着秘書結結巴巴地在念連他自己也不懂的記錄,但列文從這位秘書的相貌看出來,這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善良的極好的人。這可以從他念記錄時那種惶恐和發窘的神态看出來。記錄念完了,就開始發言。他們争論的是幾宗款項的調撥和幾條管道的鋪設問題。柯茲尼雪夫把兩位議員挖苦了一通,振振有詞地說了老半天;另外一位議員在紙上寫了些什麽,就畏畏縮縮地說起來,但後來又辛辣又親切地對他做了答辯。然後斯維亞日斯基(他也在這裏)也說了一通,說得也很精彩、很得體。列文聽他們辯論,清楚地看出來,不論撥款,還是管道,什麽事也沒有,他們也根本沒有生氣,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善良的極好的人,而且他們之間也都是和和氣氣、親親熱熱的。他們誰也不妨礙誰,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對列文來說,最妙的是,他覺得今天把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他覺得他從一些細小的、以前沒有注意的特征看出每個人的心靈,清楚地看出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尤其是,他們今天都特别喜歡他。這從他們和他說話的态度可以看出來,從所有不認識的人望着他的那種親熱、友好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來。
“喂,怎麽樣,你滿意嗎?”柯茲尼雪夫問他。
“非常滿意。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事這樣有意思!太好了!太妙了!”
斯維亞日斯基走到列文跟前,請他到他家去喝茶。列文怎麽也不懂,怎麽也想不起來,他對斯維亞日斯基有什麽不滿,他有什麽欠缺之處。他是一個非常聰明、心腸好得不得了的人。
“非常高興。”列文說過,又問候了他的妻子和姨妹。因爲在他的頭腦裏斯維亞日斯基的姨妹總是和婚姻聯系着,又由于思緒的奇怪延續發展,他覺得把自己的幸福對斯維亞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說說比對誰說都好,所以他很高興能到他們家去。
斯維亞日斯基問起他在鄉下的事情,并且仍然像以往那樣,斷定在歐洲沒有的事情在俄國也不可能有,列文現在聽到這話也一點兒不覺得不愉快了。相反,他覺得斯維亞日斯基的看法是對的,那種種事情都沒有什麽意思,并且看出斯維亞日斯基不肯說出自己的正确意見,是出于了不起的謙和與仁厚。斯維亞日斯基家的兩位女士也特别可親可愛。列文覺得,她們已經全知道了,而且非常贊同他,但隻是出于禮貌沒有說出來。他在他們家坐了一個鍾頭,兩個鍾頭,三個鍾頭,談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卻都是影射他一心想着的事情,也沒有覺察到,他已經使他們厭煩透了,他們早就想睡覺了。斯維亞日斯基把他送到前廳,又打哈欠,又對這位朋友奇怪的精神狀态感到驚訝不解。已經是一點多鍾了。列文回到旅館,一想到他現在要一個人來熬過還剩下的十個小時,就感到害怕。還沒有睡覺的值班茶房給他把蠟燭點着了,就想走,可是列文把他叫住了。這個茶房葉戈爾,列文以前沒有留意過他,原來他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好,尤其是心腸好的人。
“怎麽樣,葉戈爾,不睡覺很難受吧?”
“有什麽辦法呀!我們幹這一行嘛。在大戶人家裏幹活兒要舒服些,不過在這兒好處要多些。”
原來葉戈爾是有家室的,有三個男孩兒和一個做裁縫的女兒,他想把女兒嫁給馬具店的夥計。
列文趁這個機會對葉戈爾說了說自己的想法,說婚姻的主要條件是愛情,有了愛情總是會幸福的,因此幸福不幸福往往全在自己。
葉戈爾用心聽完了,而且顯然也完全懂了列文的意思,但是他爲了附和列文的意思,卻說出了列文意想不到的意見,說他在一些好人家做事的時候,他總是很喜歡自己的老爺太太們,現在也非常喜歡自己的東家,雖然他是一個法國人。
“真是一個心腸好得不得了的人。”列文心想。
“喂,葉戈爾,當年你結婚的時候,愛不愛你的妻子?”
“怎麽會不愛呢。”葉戈爾回答說。
于是列文看出來,葉戈爾的心情也興奮起來,很想說說自己的内心感情。
“我這一生也是非常好的。我從小……”他閃動着發亮的眼睛說了起來,顯然是受到了列文興奮心情的感染,就好像人常常受到打哈欠感染一樣。
可是這時候鈴聲響了,葉戈爾走了,又剩下列文一個人。他在筵席上幾乎什麽也沒有吃,他也沒有吃斯維亞日斯基家的茶點和晚飯,可是現在他連想也想不到吃飯。昨夜他整夜沒有睡,可是他現在也不想睡覺。房間裏是很冷的,可是他卻覺得熱得發悶。他打開兩個小氣窗,坐到窗口的桌子上。在白雪皚皚的屋頂後面,露出系着鏈子的雕花十字架,再往上,天空裏有一個三角形,那是禦夫星座和黃燦燦的五車二星。他時而望望十字架,時而望望星星,吸着徐徐進入房中的清涼空氣,并且像在夢中一般,追逐着腦海中出現的一個個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三點多鍾,他聽見走廊裏有腳步聲,就探頭朝門外望了望。這是他所認識的賭徒米亞斯金從俱樂部回來了。米亞斯金無精打采地走着,皺着眉頭,不住地咳嗽着。“真可憐,真不幸呀!”列文在心中說,并且因爲心疼和憐惜這個人,眼裏湧出了淚水。列文想和他談談,安慰安慰他;可是想起自己隻穿着襯衣,也就算了,于是又在窗口坐下來,也好盡情地享受這寒冷的空氣,看看那形狀美妙、靜穆無聲,但他覺得意味深長的十字架,看看那緩緩上升的黃燦燦的星星。到六點多鍾,聽到擦地闆的聲音,又聽到早禱的鍾聲,列文覺得冷起來。他關上氣窗,洗了臉,穿起衣服,就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