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甯在八月十七日委員會的會議上取得了輝煌勝利,但這次勝利的結果卻把他害苦了。調查非俄國人各方面狀況的新委員會在卡列甯的激勵下以非同尋常的速度和勁頭兒成立起來,奔赴目的地。三個月之後就交出了調查報告。對于非俄國人的政治、行政管理、經濟、人種、物質和宗教等方面的狀況都進行了調查。對于一切問題都做出極好的回答,而且是不容置疑的回答,因爲這不是往往會犯錯誤的人類思維的産物,而是官方活動的産物。這些答案都是來自省長和主教提供的官方材料和報告,他們的材料和報告又是來自縣官和監督司祭的報告,縣官和監督司祭的報告又是來自鄉公所和教區教士的報告,所以這些答案都是不容懷疑的。所有的問題,比如,爲什麽歉收,爲什麽當地居民堅持自己的信仰,等等,如果不是官方機構提供方便,是永世不得解決的,現在卻得到了明确的、不容置疑的解答。而這些解答說明了卡列甯的意見是對的。但是在上次會議裏受到重創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員會的報告以後,竟采用了卡列甯意想不到的計謀。斯特列莫夫拉了其他幾個委員,忽然轉到卡列甯這一邊,不僅熱烈擁護卡列甯所提出的一些措施,而且依照同樣精神又提出一些更激烈的措施。這些更加違反卡列甯主張的措施被通過了,這時斯特列莫夫的計謀就顯露出來了。這些過火的措施立刻就顯得十分荒唐,以緻引起政府官員、社會輿論、聰明的女士和報刊異口同聲地抨擊這些措施,對這些措施的公認倡議人卡列甯表示憤慨。斯特列莫夫卻退到後面,裝作隻是盲目追随卡列甯的計劃行事,現在他自己也對所造成的狀況感到驚訝和氣憤。這就把卡列甯害苦了。卡列甯盡管健康狀況越來越差,盡管家庭遭遇不幸事,卻依然不肯服輸。委員會發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爲首的一些委員爲自己的錯誤辯護,說他們是因爲相信了卡列甯所領導的調查委員會提出的報告,說這個委員會的報告是胡說八道,是滿紙的廢話。卡列甯和他的一夥人看出這種根本否定調查報告的态度是危險的,就繼續支持調查委員會所提供的材料。這樣一來,在上層人士中,以至在社會上,就亂了套。而且,雖然所有的人對這事都極其關心,可是誰也弄不清,非俄國人的狀況是真的貧病交加,奄奄待斃,還是一片興旺景象。由于這件事,一部分也由于妻子的不貞爲他招來種種流言蜚語,卡列甯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就在這種狀況下,卡列甯做出重要的決定。使委員會感到吃驚的是,他宣布他将要求準許他親自去進行實地調查。所以,卡列甯在得到許可之後,就動身去幾個邊遠的省份了。
卡列甯這次外出引起許多議論,尤其因爲他在出發的時候正式退還了發給他的前往目的地的十二匹驿馬費。
“我認爲,這是很高尚的。”培特西在和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談起這事時說,“大家都知道,現在到處通鐵路,何必發驿馬費?”
可是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不贊成,聽了培特西的話還很生氣呢。
“您倒是說得好聽,”她說,“您有幾百萬家産嘛,我可是巴不得丈夫夏天出去視察視察。他出去跑跑,對身體有好處,心情也愉快,而我還計劃用這筆錢來維持我的車馬和車夫費用呢。”
卡列甯在去邊遠省份的途中,在莫斯科逗留了三天。
來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他去拜訪了總督。在一向車水馬龍的報館胡同口,卡列甯忽然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那聲音又大又快活,他不能不回過頭去。在人行道拐角處站着奧布朗斯基,他穿着時髦的短大衣,戴着時髦的矮帽子,那紅紅的嘴唇之間龇着雪白的牙齒笑着。他顯得快快活活、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一個勁兒拼命喊着,要卡列甯的馬車停下來。他一隻手扶着停在拐角處的一輛馬車的窗子,從窗子裏探出一個戴絲絨女帽的頭和兩個孩子的頭。奧布朗斯基滿面春風地向妹夫招手。那位太太親熱地笑着,也在向卡列甯招手。那是陶麗和她的兩個孩子。
卡列甯不願意在莫斯科看到任何人,尤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内兄。他掀了掀帽子就想驅車過去,可是奧布朗斯基叫他的車夫把車停下來,就踩着雪跑到他跟前。
“怎麽事先也不來個信呀!來了很久了嗎?昨天我去久索旅館,看到旅客牌上有個‘卡列甯’,可是我真沒想到,那就是你!”奧布朗斯基說着,把頭探進車窗裏,“要不然我就去找你了。我見到你多高興呀!”他一面說,一面兩腳互相拍打着,要把腳上的雪打掉。“怎麽不派人來說一聲呀!”他又說一遍。
“我沒有工夫,我太忙了。”卡列甯冷冷地回答說。
“咱們到我妻子那邊去吧,她多麽想見到你呀。”
卡列甯解開裹着他那瑟瑟發抖的兩腿的車毯,下了馬車,很吃力地踩着雪朝陶麗走去。
“這是怎麽啦,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您爲什麽拼命躲着我們呀?”陶麗笑着說。
“我太忙了。見到你們很高興。”他的口氣卻很清楚地說,他見到他們很傷心,“您身體好嗎?”
“哦,我那親愛的安娜怎麽樣呀?”
卡列甯哼哼了一聲就想走,可是奧布朗斯基把他拉住了。
“咱們明天就這麽安排。陶麗,你叫他來吃飯!咱們把柯茲尼雪夫和彼斯卓夫也邀來,好讓他領略領略莫斯科知識分子的味道。”
“對,請您來吧。”陶麗說,“如果您願意的話,就在五六點鍾來吧。哦,我那親愛的安娜怎麽樣呀?怎麽好久……”
“她身體很好,”卡列甯皺着眉頭哼哼說,“非常高興!”他說過,就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您來嗎?”陶麗大聲問道。
卡列甯說了一句什麽話,陶麗在隆隆的車馬聲中無法聽清楚。
“我明天去找你!”奧布朗斯基對他叫道。
卡列甯坐上馬車,坐到最裏面,這樣他就看不到人,别人也看不到他了。
“真是怪人!”奧布朗斯基對妻子說過,看了看表,就用手做了個動作,表示對妻子和孩子們的親昵,然後精神抖擻地順着人行道朝前走去。
“司基瓦!司基瓦!”陶麗漲紅了臉叫道。
他回過頭來。
“我要給格裏沙和丹尼娅買大衣,你給我錢呀!”
“不要緊,你就說我付賬好啦。”他說過,快活地朝一個乘車經過的熟人點了點頭,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