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甯在大門口碰到伏倫斯基之後,仍然按照原來的打算乘車去意大利歌劇院。他在劇院裏坐到兩幕演完,見到了他要見的一些人。他回到家裏,留心打量了一下衣帽架,發現軍大衣已經不在了,就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房裏。但是他一反往常的習慣,沒有上床睡覺,卻在房裏前前後後踱了起來,一直踱到三點鍾。妻子不顧體面,不遵守他向她提出的唯一條件——不在家裏接待情夫,這使他十分惱火,心裏怎麽也不能平靜。她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應該懲罰她,執行他的警告:提出離婚,把兒子奪過來。他知道這樣做有種種困難,但他既然說過要這樣做,現在他就得這樣去做。李迪雅伯爵夫人向他暗示過,這是他擺脫困境的最好辦法,而且,因爲近來離婚的事越來越多,離婚條款已十分完備,卡列甯認爲有可能克服手續上的困難。此外,禍不單行,處理非俄羅斯人和紮賴斯克省農田灌溉的事給卡列甯的公務上帶來很多麻煩,使他的心情一直焦躁不安。
他一夜沒有睡,越想越惱火,到天亮時他惱火到了極點。他急忙穿好衣服,仿佛端着滿滿的一杯怒火,就怕潑灑掉,就怕失去怒火也失去同妻子談判的勁頭兒,一聽說她已經起身,就走進她的房裏。
安娜自以爲是非常了解丈夫的,可是他走進來的時候,她一看到他的樣子,還是吃了一驚。他的眉頭皺着,兩眼陰沉地望着前方,避開她的目光;嘴唇閉得緊緊的,露出鄙視的神氣。在他的步态、動作和說話聲音中都有一種堅決和果斷的意味,這是妻子在他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的。他走進房裏,沒有同她打招呼,就徑直走到她的書桌前,拿起鑰匙,開了抽屜。
“您找什麽?!”她叫起來。
“您的情夫的信。”他說。
“信不在這裏。”她一面說,一面關抽屜。但是他從她這一舉動明白他猜對了,就粗暴地把她的手推開,迅速地抓住文件夾,他知道那裏面放着她最要緊的信件。她想奪回文件夾,但是他把她推開了。
“坐下!我要和您談談。”他說着,把文件夾挾到腋下,用胳膊肘挾得緊緊的,以至于一邊肩膀聳了起來。
她又驚愕又膽怯地默默望着他。
“我對您說過,不許您在家裏接待您的情夫。”
“我需要見他,是爲了……”
她停住了,想不出什麽理由。
“我不想詳細了解一個女人要見情夫的原因。”
“我是想,我隻是……”她漲紅了臉說。他這種粗暴态度激怒了她,給她增添了勇氣。“難道您不覺得,您侮辱我太随便了嗎?”她說。
“對于清白的男人和清白的女人才能說得上侮辱,可是對一個賊說他是賊,不過是說明事實罷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您還有另一種本性,不知道您這樣殘酷呢。”
“一個丈夫容許妻子自由,隻是在顧全體面的條件下爲她的名聲保住清白的外表,您把這叫作殘酷。這是殘酷嗎?”
“這比殘酷還壞,我可以老實告訴您,這是卑鄙!”安娜壓制不住怒火,叫了起來,并且站起來就想走。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更尖銳的嗓門兒叫了起來,還用他那粗大的手指頭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抓得手镯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紅紅的印子,他硬把她按在原來的位子上。“卑鄙?如果您喜歡用這個字眼兒的話,那麽,爲了情夫,抛棄丈夫、抛棄兒子,卻又吃着丈夫的面包,這才叫卑鄙!”
她低下頭來。她不僅沒有說她昨天對情人說的,他是她的丈夫,丈夫是多餘的;她連想也沒想到這話。她覺得他的話是完全有道理的,所以隻是小聲說:
“我的狀況,您怎麽形容也不會比我自己了解的更糟糕,可是,您爲什麽要說這些呢?”
“爲什麽我要說這些?爲什麽嗎?”他依然十分惱火地說下去,“爲的是要您知道,因爲您不尊重我顧全體面的要求,我就要采取措施來結束這種狀況。”
“快了,本來也快結束了。”她說,而且,一想到她現在盼望的死已經近了,淚水又湧上她的眼睛。
“這會結束得比您和您的情夫所想的更快!你們要的是肉欲的滿足……”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打一個倒下的人——這不僅很不厚道,也很不體面。”
“是的,您隻想到您自己,可是,一個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卻絲毫不關心。您一點兒也不管他的一生被毀掉了,不管他有多麽動……動……動苦。”
卡列甯說得非常急促,以至于發音不清楚,怎麽也說不清“痛苦”這個詞兒,結果說成了“動苦”。她覺得好笑,但立刻想到在這種時刻她還會感到什麽事好笑,就覺得羞愧。片刻之間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之所感,體會到他的心情,并且憐惜起他來。可是她又能說什麽,又能怎麽辦呢?她低下頭,沒有說話。他也沉默了一陣子,後來說起話來用的已經不是那樣尖的、冷冷的聲音,加重語氣說的也是随便挑選的一些沒有任何特别重要意義的字眼兒了。
“我是來告訴您……”他說。
她看了看他。“不,這是我的感覺。”她想起他把“痛苦”說成“動苦”時臉上的表情,心中想道,“不,難道一個眼神這樣呆滞,這樣悠然自得的人會有什麽感情嗎?”
“我什麽也不能改變。”她小聲嘟囔說。
“我是來告訴您,明天我就要到莫斯科去,再也不回到這座房子裏來了,您可以通過我委托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知道我的決定。我的兒子将住到我姐姐家去。”卡列甯好不容易想起他想說的有關兒子的話,就說道。
“您要謝遼沙,是爲了讓我痛苦。”她皺着眉頭打量着他說,“您并不愛他……把謝遼沙留下吧!”
“是的,我甚至連兒子也不愛了,因爲我厭惡您也就厭惡起他來。不過我還是要把他帶走。再見吧!”
他就想走,但這一回是她把他拉住了。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把謝遼沙留下吧!”她又一次小聲嘟囔說,“我再沒有什麽說的了。把謝遼沙留到我……我快要生了,把他留下吧!”
卡列甯一下子紅了臉,把手從她手裏抽出來,一聲不響地從房裏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