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舉行“六月二日委員會”的例會。卡列甯走進會議廳,像往常一樣同委員們和主席打過招呼,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一隻手按着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在這些文件中,有他需要的一些材料和他準備做的聲明的提綱。其實他并不需要什麽材料。一切他都記得,認爲無須在腦子裏反複背誦他要說的話。他知道,等到了時候,看到政敵那強裝平靜的臉對着自己時,他的話就會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比他現在能夠準備的會更出色。他覺得,他的演說内容是極其重要的,每句話都很有意義。然而,他在聽例行報告的時候,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與己無關的态度。不論是誰,看到他露着青筋的一雙白手那樣斯文地用長長的指頭摩弄着面前一疊白紙的邊兒,看到他的頭疲憊無神地朝一旁歪着,都不會想到,他的嘴馬上就會滔滔不絕地說出許多話來,引起軒然大波,使委員們大叫大嚷,互相争吵,主席不得不起來維持秩序。等例行報告結束,卡列甯就用他那細細的嗓門兒小聲說,關于處理非俄羅斯人的事,他也有一些意見要說一說。大家的注意力便一齊集中到他身上。卡列甯清了清喉嚨,不看他的政敵,但也像往常他發言時一樣,随便選了坐在他面前的一個人看着——這次他選的是一個在委員會裏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的老實的小老頭兒——就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當他談到根本法和管理法問題時,他的政敵就跳起來,進行反駁。另一位受到觸犯的委員會成員斯特列莫夫也辯白起來——于是會場上出現了軒然大波。但是卡列甯勝利了,他的建議通過了。成立了三個新的委員會。到第二天,這次會議就成了彼得堡許多人議論的主要話題。卡列甯獲得的聲望甚至超過自己的預料。
第二天是星期二,卡列甯早晨醒來,得意揚揚地想起昨天的勝利,當辦公室主任想讨好他,向他報告所聽到的一些情形和委員會裏的事的時候,盡管他很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笑了笑。
卡列甯和辦公室主任一忙起公務,就完全忘記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規定的安娜回來的日子,所以當仆人來向他報告她回來時,他感到驚訝和愕然。
安娜一大清早就回到了彼得堡;是根據她的電報,派了馬車去接她的,因此,卡列甯應該知道她回來了。但是等她回來,他并沒有出來接她。她聽說他還沒有出門,正在和辦公室主任談公事。她就叫人對丈夫說她回來了,随即就走進自己的房間,動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面等着他到她這兒來。可是過了一個鍾頭,他還沒有來。她走到餐廳裏,借口安排家務,故意大聲說話,希望他到這兒來,可是他依然沒有來,雖然她聽到他送辦公室主任時已經走到書房門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上班,她很想在這之前見到他,以便明确他們的關系。
她在大廳裏來回走了一會兒,便毅然決然地朝他走去。等她走進他的書房,他已經穿起文官制服,顯然準備出門了,卻還坐在小桌旁,雙臂擱在小桌上,悶悶不樂地望着前方。他還沒看到她,她先看到他了,她明白,他是在想她的事。
他一看見她,就想站起來,可是又改變了主意,接着他的一張臉唰地紅了,這是安娜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接着他很快地站起來,走上前來迎她,卻不看她的眼睛,而是朝上看着她的前額和頭發。他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請她坐下。
“您回來了,我很高興。”他說着,挨着她坐下來,顯然還想說點兒什麽,讷讷起來。他幾次想說,卻欲言又止……盡管她在準備和他見面時已經想好了怎樣蔑視他和指責他,這時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可憐起他來。就這樣沉默了很久。“謝遼沙好嗎?”他說,而且不等回答,又說,“我今天不在家裏吃午飯,我現在就得走了。”
“我要到莫斯科去。”她說。
“不,您回來了,這很好,很好。”他說過這話,又不作聲了。
她看出他無法先開口,她就先開口了。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她看着他說,并沒有在他注視着她頭發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不過我還是像原來那樣,像那一天對您說的那樣,我來就是要告訴您,我不會有什麽改變。”
“我并沒有問您這個。”他突然果斷地帶着憤恨的神氣直視着她的眼睛說,“我料定會這樣。”他在憤怒之下,顯然又完全恢複了自己的本色。“不過,正如我那天對您說的和我在信裏寫的。”他用又尖又細的嗓門兒說起來,“我現在再說一遍,這事我不是非知道不可。這事我可以不理會。不是所有的妻子都這樣賢惠,這樣急不可待地把如此愉快的消息告訴丈夫。”他把“愉快的”這個詞兒說得特别重,“這事我可以不理會,隻要這事不讓外人知道,隻要我的名聲不受到玷污。所以我隻是警告您,我們的關系應當和往常一樣,隻有在您不惜敗壞自己名聲的情況下,我才不得不采取措施維護我的名聲。”
“可是我們的關系不可能像往常一樣了。”安娜帶着恐懼的神氣看着他,用膽怯的聲音說。
她又看到他那種鎮定自若的姿态,聽到他那尖尖的、小孩子一般的、譏諷的聲音,她對他的厭惡感驅散了對他的憐憫感,于是她隻是感到害怕,可是不管怎樣她還是想把自己的處境弄清楚了。
“我不能做您的妻子了,既然我……”她本想說下去。
他惡狠狠地、冷冷地笑起來。
“恐怕,您所選擇的那種生活,影響了您的觀念。我十分尊敬也十分鄙視……尊敬您的過去,鄙視您的現在……所以我完全不同意您對我的話的理解。”
安娜歎了一口氣,垂下了頭。
“況且,我也不明白,像您這樣有頭腦的人,”他很激動地繼續說下去,“怎麽會直截了當地對丈夫說出自己的不貞,而不認爲這有什麽不體面,似乎您認爲妻子忠于丈夫倒是不體面的。”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您想要我怎樣啊?”
“我要的是,我在這裏遇不到那個人,我要您行爲謹慎,讓外人和仆人們不至于說閑話……要您不再和他見面。這要求似乎不算過分。這樣,您就可以不履行一個賢惠妻子的責任,而享受賢惠妻子的權利。我要對您說的就是這些了。現在我該走了。我不在家裏吃飯。”
他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安娜也站起來。他一聲不響地彎了彎腰,讓她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