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跟卡列甯最接近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極其冷靜、極其理智的人,卻有一個與他的整個氣質格格不入的弱點。他見不得小孩子或女人的眼淚。他一見眼淚就心慌意亂,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他的辦公室主任和秘書知道這一點,總是事先關照那些求見的女人,如果不想壞自己的事的話,千萬不要哭。“他會生氣的,那他就不願聽您說話了。”他們總是這樣叮囑。确實,在這類場合,眼淚引起的卡列甯的心慌意亂,往往表現爲暴躁、發脾氣。“我沒辦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請您走吧!”他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這樣叫起來。
在從賽馬場回來的路上,安娜對他說了自己和伏倫斯基的關系,接着就雙手捂住臉哭起來的時候,卡列甯盡管對她充滿憤恨,同時卻感覺到又像往常見到眼淚那樣,心裏亂了。他知道這一點,也知道此時此刻流露感情是不相宜的,就竭力克制心中任何感情的流露,所以他動也不動,也不看她。因此在他臉上出現了僵硬的奇怪表情,使安娜感到十分驚愕。
等他們回到家門口,他扶她下了車,又壓了壓自己的憤恨,像往常一樣很有禮貌地跟她道了别,還說了幾句應付話,他說,明天會将他的決定告訴她。
妻子的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疑,在他心中引起劇烈的創痛。由于她的眼淚讓他對她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惜感,這創痛更劇烈了。可是,等到馬車裏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使他又驚又喜的是,他感覺自己完全擺脫了這種憐惜感和近來讓他又猜疑又嫉妒,非常苦惱的痛苦。
他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拔掉了一顆痛了很久的牙齒。一個病人在經受了劇烈的痛楚之後,在感覺到從牙床上拔掉了比頭本身還大的東西之後,就在他還不相信自己福至運轉的時候,忽然感到那樣長久使他過不好、使他天天焦慮的東西再也不存在了,他又可以不單單爲自己的牙齒生活、思考和操心了。卡列甯就有這樣的感覺。這痛楚是奇怪的和劇烈的,不過現在已經過去了;他覺得他又可以過下去,又可以不單單考慮妻子了。
“沒有廉恥、沒有良心、沒有宗教信仰的一個堕落的女人!這我以往就知道,以往就看出來了,盡管我因爲憐惜她,竭力欺騙我自己。”他在心裏說。他确實覺得他以往就看出了這一層;他回想他們過去生活中的一些詳情細節,以前他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的,現在這些情節卻清楚地表明,她以往就是一個壞女人。“我和她結爲夫妻,實在是錯了;錯是錯了,我卻沒有什麽不好之處,因此我不應該倒黴。過錯不在我。”他在心裏說,“過錯在她。不過她跟我不相幹了。對于我來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他不再關心她和兒子今後的遭遇如何,他對待兒子也像對待她一樣,感情完全變了。現在他隻關心一個問題,那就是怎樣用最好、最體面,自己做起來最方便,因而也是最妥當的方式甩掉由于她的堕落而濺在他身上的泥污,繼續沿着奮發有爲、正當有益的生活道路前進。
“我不能因爲一個下賤女人做了罪惡的事就不幸,我應當找到一個最好的辦法,以便脫離她使我陷入的困境。我會找到辦法的。”他心裏想着,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了,“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于是,且不說曆史上的事例,就從重新出現在大家記憶中的墨涅拉俄斯美麗的妻子海倫[1]算起,卡列甯想起許許多多當代上流社會裏妻子對丈夫不貞的事實。“達利亞洛夫、波爾達夫斯基、卡裏巴諾夫公爵、巴斯庫丁伯爵、德拉姆……是的,還有德拉姆……這樣正直有爲的人也是……謝苗諾夫、恰金、西果甯。”卡列甯一一回想着,“就算這些人常常遭到無知的嘲笑,可是我從來不認爲這有什麽,不過是一種不幸,我一向很同情這種不幸。”卡列甯在心裏說,雖然這不是事實,雖然他從來沒有同情過這種不幸,而且他聽到妻子對丈夫不貞的事例越多,越是認爲自己了不起。“這種不幸是人人都會碰到的。我也碰到了。問題就在于,怎樣用最好的辦法對待這種境況。”于是他一一詳細思考處于他這種境地的人所采取的辦法。
“達利亞洛夫是進行決鬥……”
卡列甯年輕時對決鬥就特别關注,就因爲他生來是一個膽小的人,而且他很清楚這一點。卡列甯一想到手槍對準自己,就毛骨悚然,所以這一生他從來沒有拿過任何武器。正因爲害怕,他從小就常常想到決鬥,設身處地地想象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險境地的情景。他在做了官,有了權勢之後,早就忘記了這種心情,可是已成爲習慣的這種心情現在又擡頭了,而且怕自己膽怯怕得非常厲害,所以卡列甯想到決鬥問題,又不敢想決鬥問題,翻來覆去考慮了很久,雖然他早就知道,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和人決鬥。
“毫無疑問,我們的社會還非常野蠻(不光是英國),所以許多人,包括卡列甯特别看重的一些人在内,都從好的方面來看待決鬥,可是後果怎樣呢?假如我找人決鬥,”卡列甯繼續想下去,真切地想象到挑戰之後他将度過的夜晚和對準他的手槍,不禁打起哆嗦,也就明白了,他是永遠不會幹這種事的,“比如說,我找他決鬥。比如說,有人教會我開槍,”他繼續想下去,“我們各自站到位置上,我把槍機一扳,”他閉上眼睛想道,“這麽一來,我就把他打死了。”卡列甯想着,搖了搖頭,想驅除這種愚蠢的想法:“爲了表明自己對犯罪的妻子和兒子的态度而去殺人,有什麽意思呢?我該拿她怎麽辦,還是照樣要考慮拿出個主意。但更可能而且毫無疑問的是,我會被打死或者被打傷。我是無辜的,成爲犧牲品,被打死或打傷,那就更沒有意思了。而且不僅如此,由我這方面來挑起決鬥,那也是不光彩的行爲。難道我事先不知道,我的朋友們絕不會讓我去決鬥,絕不會讓俄國的棟梁之材去冒生命危險嗎?結果又會怎麽樣呢?結果會是,我事先知道這事不會有什麽危險,隻是想通過這種挑戰爲自己增添一種虛假的光彩。這是有損名譽的,是虛僞的,這是自欺欺人。決鬥是毫無意義的,誰也不希望我決鬥。我的目的是要維護我的聲譽,要想在官場上有所作爲,聲譽是不可缺少的。”卡列甯一向很看重官場上的活動,現在他看得更是特别重要了。
卡列甯在考慮和抛棄了決鬥的辦法之後,就又考慮起離婚——這是他所想起的那些丈夫采取的另一種辦法。卡列甯一一回想了他所知道的離婚案件(這樣的案件在他所熟悉的上層社會是很多的),卻找不到一件是出于和他相同的目的的。在那些案件中,丈夫都是讓出或賣出不貞的妻子,而另一方,本來因爲犯罪無權結婚的,卻和另一個男人結成似乎合法化了的不正當夫妻關系。卡列甯看出來,在他這種情況下要想做到合法離婚,也就是隻把有罪的妻子休掉的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來,他所處的複雜的生活環境,不可能提供法律所要求的揭發妻子犯罪的醜惡證據。還看出,即使有這樣的證據,也不便提出來,因爲人們對這類事是最敏感的;如果提供這樣的證據,在輿論方面他遭受的損害一定會比她更大。
離婚的做法隻能釀成一宗出醜的案件,那是他的對頭冤家求之不得的,可以借機诽謗他,貶低他崇高的社會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安定事态而不引起風波,這是通過離婚也達不到的。此外,離了婚,甚至一提出離婚,顯然妻子就可以和丈夫斷絕關系,而和情夫在一起。卡列甯雖然自以爲對妻子抱着一種不屑一顧的冷漠态度,但是在心裏對她還剩了唯一的一種感情,那就是不願意讓她順順當當地和伏倫斯基結合,不願意讓她覺得犯了罪反而合算。他一想到這事就惱火得不得了,所以他一想起來,心裏就痛苦得哼哼起來,而且在馬車裏欠起身子,換了換位置,然後皺着眉頭,用毛茸茸的車毯裹他那一雙怕冷的幹瘦的腿,裹了老半天。
“除了正式離婚以外,還可以像卡裏巴諾夫、巴斯庫丁和那位好心腸的德拉姆那樣辦,就是說,和妻子分居。”他定下心來,繼續想道。不過這個辦法也不合适,會像離婚一樣出醜,更主要的是,那就和正式離婚一樣,把他的妻子抛到伏倫斯基的懷抱裏。“不行,這不可能,不可能!”他又一面裹着車毯,高聲說起來,“我不能不幸,她和他也不應該幸福。”
在不明真相的時候,他猜疑、嫉妒,十分苦惱,妻子一番話就好像給他拔掉了病牙,痛過一陣子之後,嫉妒心也就消失了。不過這種心情隻是換成了另一種心情,那就是希望她不僅不能稱心如意,而且要因爲自己的罪行受到懲罰。他不承認有這種心情,但在内心深處卻十分希望她因爲破壞他的安甯和名譽而吃苦頭。卡列甯又一一地考慮了決鬥、離婚和分居的辦法,又一次否定這些辦法之後,就認定了可行的辦法隻有一個: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把事情隐瞞住,不讓世人知道,采取一切相應的辦法斬斷他們的關系,而更主要的是——這是他自己對自己都不肯承認的——要懲罰她。“我應當宣布我的決定,那就是在考慮了她爲家庭造成的痛苦狀況之後,認爲采取其他辦法都不行,隻有在表面上維持原狀[2],這對雙方都好些,我也同意維持這樣的狀況,不過她得嚴格地照我的意見辦,那就是跟情夫斷絕往來。”卡列甯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又想到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可以證明這個決定的正确。“我隻有按照這個決定行事,才符合宗教精神。”他在心裏說,“隻有按照這個決定辦,我才不是抛棄有罪的妻子,而是給她悔改的機會,甚至于——不管這在我有多麽痛苦——我還犧牲一部分精力來幫她悔改,挽救她。”雖然卡列甯也知道,他不可能對妻子有什麽道德上的影響,也知道,一切幫她悔改的打算,除了虛僞,不會有什麽結果,雖然他在痛苦的時刻,從來也沒有想過去尋求宗教指引,然而現在,在他覺得他的決定符合宗教要求的時候,這種宗教上的許可卻使他十分高興,而且也部分地使他定下心來。在對宗教普遍冷淡和漠不關心的情況下,他一向高舉宗教的旗幟,現在在如此切身有關的重要問題上,誰也不能說他的做法不符合宗教精神了,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高興。卡列甯在進一步考慮細節的時候,甚至都看不出,爲什麽他和妻子的關系不能仍然和以前一樣。毫無疑問,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尊敬她;但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因爲她是一個不貞的壞妻子而打亂自己的生活,讓自己受苦受難。“是的,時間會過去的,時過境遷,各方面又會恢複原來的樣子。”卡列甯在心裏說,“也就是恢複到這樣的地步,使我不再覺得生活過程中有過什麽風波。她應該不幸,但我沒有過錯,所以我不能不幸。”
[1]海倫是希臘神話中的美人,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被特洛伊王子拐走。
[2]原文爲拉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