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戴着頭巾,由一群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濕漉漉的孩子包圍着,坐車回家的時候,車夫說:
“有一位老爺來了,好像是波克羅夫村的。”
陶麗探身朝前望了望,看到頭戴灰色禮帽、身穿灰色大衣迎面走來的列文那熟悉的身影,不禁高興極了。她什麽時候見到列文都很高興,但現在她是特别高興,因爲他是在她最光彩的時候看到她。再沒有誰比列文更懂得她的了不起了。
他一看到她,就覺得置身于一幅自己想象的未來家庭生活的畫面之中了。
“您簡直像是帶着一窩小雞的母雞,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
“啊,多麽高興見到您呀!”她說着,把手伸給他。
“您高興見到我,卻不給我個信兒。我哥哥住在我這兒呢。我是收到司基瓦的信,才知道您在這兒呢。”
“收到司基瓦的信了?”陶麗驚訝地問道。
“是的,他來信說您到這兒來了,他想,您也許有什麽事要我幫忙。”列文說。可是他一說出這話,就感到難爲情了,于是不再說話,扯下兩片椴樹嫩葉,放在嘴裏嚼着,一聲不響地跟着馬車繼續往前走。他所以感到難爲情,是因爲他猜想到,外人幫助來做本應由丈夫來做的事,陶麗會覺得不愉快的。陶麗确實也很不喜歡奧布朗斯基這種把自己家裏的事推诿給别人的作風。而且她也立刻明白了,列文是理解這一點的。就因爲這樣通達人情,明白事理,陶麗才喜歡列文。
“當然,我明白,”列文說,“這隻是說,您想見見我,我也很高興來看看您。當然,我可以想象,您在城裏住慣了,在這兒會覺得處處不方便,所以,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而爲。”
“噢,不用!”陶麗說,“開頭是有些不方便,多虧了我家的老保姆,現在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她指着瑪特廖娜說。瑪特廖娜知道說的是她,所以又快活又親熱地對列文笑着。她認識他,知道這是小姐可選的佳婿,很希望能成就這件好事。
“請您上車吧,我們可以往這邊擠一擠。”她對他說。
“不,我走走好啦。孩子們,誰願意和我一塊兒跟馬賽跑呀?”
孩子們不怎麽認識列文,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他,但是見了他沒有流露出那種又拘束又厭惡的奇怪心情。孩子們見到裝腔作勢的大人常常會流露出這種奇怪的心情,并且常常因此受到很嚴厲的責罵。不論在哪一方面弄虛作假,也許能欺騙最精明、最有眼力的人,但是不論弄虛作假掩飾得多麽巧妙,連最笨的小孩子都會識破,并且表示厭惡。不論列文有什麽樣的缺點,卻沒有一點兒裝腔作勢的樣子,所以孩子們對他表現出親熱的神氣,就像他們在母親臉上看到的那種情感。兩個大孩子立刻應他的邀請,從車上跳到他跟前,跟他一起跑起來,一點兒也不拘束,就好像是在跟保姆、跟古麗小姐或者跟媽媽一起跑。莉莉也要跟他在一塊兒,母親就把她交給他,他就讓莉莉坐在肩上,扛着她跑起來。
“不要怕,不要怕,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列文快活地笑着對陶麗說,“我不會摔倒,也不會讓她掉下來的。”
陶麗看着他那靈活、矯健、小心謹慎和精神極其專注的動作,就放下心來,又快活又贊許地笑着,望着他。
在這鄉下,列文跟孩子們以及他所喜歡的陶麗在一起,不禁表現出他常常會有的那種孩子般的快活神氣,陶麗特别喜歡他這種神氣。他一面跟孩子們跑,一面教他們做體操,說着蹩腳的英語,惹得古麗小姐咯咯直笑,還對陶麗講着自己在鄉下做的事情。
吃過午飯以後,陶麗一個人陪他坐在陽台上,談起了吉娣。
“您知道嗎?吉娣要到這兒來跟我一起過夏天呢。”
“真的嗎?”他說完,臉一下子就紅了,爲了改換話題,立刻又說,“那麽,給您送兩頭奶牛來好嗎?如果您要付錢的話,那就每月給我五個盧布,隻要您不覺得難爲情。”
“不用,謝謝您了。我們這兒什麽都有了。”
“哦,那就讓我看看您的奶牛吧,要是您允許的話,我來指點指點怎樣喂奶牛。關鍵在于飼料。”
列文爲了改換話題,就對陶麗談起喂養奶牛的道理,這道理就在于,奶牛隻是一架把飼料變成牛奶的機器,等等。
他說着這些話,心裏卻渴望聽到有關吉娣的詳細情況,同時又怕聽到。他怕的是,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又要被擾亂。
“是啊,不過,這種種事情都要有人來照料,又該叫誰來照料呀?”陶麗很勉強地回答說。
她靠着瑪特廖娜,已經把家務事安排得很妥當,再也不想變動什麽;再說,她也不相信列文在農事方面的知識。至于奶牛是制造牛奶的機器,她也懷疑這種道理。她覺得,這一類的道理隻會妨礙做事情。她覺得一切都要簡單得多:隻要像瑪特廖娜說的那樣,給“花斑兒”和“白肚皮”多喂些料、多飲點兒水,不讓廚子把廚房裏的泔水拿去喂洗衣婦的奶牛就行了。這是很清楚的。而有關糧食飼料和草類飼料那一套道理是靠不住的,是不容易明白的。不過,主要的是,她想談談吉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