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施金高地割完了。莊稼人割完最後一趟，便穿起衣服，高高興興回家去。列文上了馬，戀戀不舍地和莊稼人分了手，便騎馬朝家裏走去。他在山頭上回頭看了看：莊稼人已經隐沒在窪地上升起的濃霧中，隻能聽見他們那快活的粗喉嚨大嗓門兒的說話聲、笑聲和鐮刀互相碰擊的叮當聲。
當列文渾身是汗，蓬亂的頭發粘在額頭上，前胸和後背濕得發了黑，快快活活地說着話沖進哥哥房裏的時候，哥哥早已吃過飯，正在自己房裏喝着檸檬冰水，翻閱着剛剛從郵局取來的報紙和雜志。
“我們把一整塊草地全割完啦！哈，真是太好啦，太妙啦！你今天過得怎麽樣？”列文說。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昨天那場不愉快的談話。
“我的老天爺！你這是什麽模樣呀！”柯茲尼雪夫一看到弟弟就很不滿意地打量着弟弟說。“門呀，快把門關上呀！”他叫起來，“你肯定放進來有整整十隻蒼蠅。”
柯茲尼雪夫最讨厭蒼蠅，在他的房間裏隻有夜間才開窗子，門也是盡可能關着。
“我保證一隻蒼蠅也沒有進來。即使進來了，我也能逮住。你不會相信我今天有多麽快樂！你今天過得怎樣呀？”
“我挺好。不過你真的割了一整天嗎？我想，你一定餓得像狼一樣了。庫茲瑪都給你準備好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想吃。我在那兒吃過了。我現在去洗洗臉。”
“哦，去吧，去吧，我這就到你房裏去。”柯茲尼雪夫搖着頭，看着弟弟說。“快去吧。”他又笑着說了一句，接着把書收拾起來，就準備走。他忽然高興起來，不想離開弟弟。“哦，下雨的時候你在哪兒呀？”
“那算什麽下雨呀？隻滴了幾滴。哦，我這就來。就是說，你今天過得挺好啦？那就好極了。”于是列文就去換衣服。
過了五分鍾，兄弟倆又在餐室裏會面了。雖然列文覺得自己不想吃，他坐下來吃飯，隻是爲了不讓庫茲瑪敗興，可是一吃起來，就覺得這頓飯特别香。柯茲尼雪夫笑嘻嘻地望着他。
“哦，對了，你有一封信。”他說，“庫茲瑪，請你去拿來，在樓下。别忘了把門關上。”
信是奧布朗斯基寄來的。列文把信念了一遍。這封信是奧布朗斯基從彼得堡寫來的：“我收到陶麗來信，她在葉爾古紹沃，她的一切情形都不如意。請你去看看她，幫她出出主意吧，你什麽事都懂。她見到你一定十分高興。就她一個人在那兒，可憐巴巴的。嶽母一家人還在國外。”
“這太好了！我一定要到那兒去一趟。”列文說，“要不然咱們一塊兒去。她真是一個好女人呀。不是嗎？”
“離這兒不遠吧？”
“有三十來俄裏。也許有四十俄裏吧。不過這段路很好走。”
“那很好。”柯茲尼雪夫一直笑着說。
弟弟那副神氣也使他快活起來。
“嗬，你的胃口真不錯！”他望着弟弟那俯在盤子上的曬成了棕紅色的臉和脖子說。
“好極了！你也許不相信，這是治療各種亂七八糟的毛病的妙方呢。我要給醫學增添一個新名詞：勞動療法[1]。”
“哦，你似乎不需要這種療法。”
“是的，不過神經有各種各樣毛病的人都需要。”
“是啊，這應該試一試。你要知道，我本想到割草的地方去看看你的，可是天氣熱得實在難受，我走到樹林那兒就不想走了。我坐了一會兒，就從樹林裏走到村子裏，遇見你的奶媽，就向她打聽莊稼人對你是怎麽看的。據我理解，他們并不贊成你的做法。奶媽就說：‘這不是老爺做的事。’總之我覺得，在農民看來，他們所謂的‘老爺’的活動應該是有一定之規的。所以他們不希望老爺越出他們心目中形成的框框。”
“也許是這樣吧。不過這真是一種很大的樂趣，我這一生還沒有嘗到過呢。而且這也沒有什麽壞處。不是嗎？”列文回答說，“要是他們不喜歡，那又有什麽辦法呢？不過，我想，這沒有什麽。是吧？”
“總之，”柯茲尼雪夫又說，“我看，你今天很高興。”
“非常高興。我們把整片草地都割完了。而且我在那兒還結交了一個非常好的老漢！你真想象不出，他是多麽有意思！”
“哦，那你今天真是很高興。我也很高興。第一，我解了兩個棋局，其中一局非常妙——開頭先走小卒。等會兒我走給你看看。再就是我想了想咱們昨天談的一番話。”
“什麽？昨天的談話？”列文說。他怡然自得地眯着眼睛，因爲吃得太飽，呼哧呼哧地喘着，卻怎麽也想不起昨天談過一些什麽話。
“我認爲，你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我們的分歧就在于，你把個人利益當作動力，我卻認爲凡是有一定文化教養的人都應當關心公共福利。也許，你說得對，人更願意從事有實際利益的活動。總之，你的脾性，如法國人說的，太容易沖動；你要麽什麽事也不幹，要麽一幹起來就發狠勁兒，連命都不要。”
列文聽哥哥說話，卻一點兒也沒有聽明白，而且也不想明白。他隻是怕哥哥問他什麽問題，因爲那樣就可以看出來，他一點兒都沒有聽進去。
“就是這樣，夥計。”柯茲尼雪夫拍着他的肩膀說。
“是的，當然啦。那有什麽呢！我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列文帶着孩子般歉疚的微笑回答說。“我究竟跟他争論什麽來着？”他想道，“當然啦，我也對，他也對，一切都挺好。不過該到賬房去把事情安排一下了。”他伸着懶腰，微微笑着，站了起來。
柯茲尼雪夫也笑了笑。
“你想出去走走，那咱們一塊兒去吧。”他說，因爲他真不願意離開生氣勃勃、渾身是勁兒的弟弟，“咱們一塊兒走走，你要是到賬房去，咱們也一塊兒去。”
“哎呀，老天爺！”列文突然大叫起來，把柯茲尼雪夫吓了一跳。
“你怎麽啦，怎麽回事？”
“阿加菲雅的手怎樣啦？”列文敲着自己的頭說，“我把她都忘啦。”
“好多了。”
“哦，我還是快去看看她。不等你戴好帽子，我就可以回來。”
于是他的靴後跟嗒嗒地敲着地面，跑下樓去。
[1]原文爲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