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天,老保姆兼管家阿加菲雅搬着她剛腌好的一罐子蘑菇往地窖裏走去,不小心滑了一下,跌倒了,跌傷了手腕。來了一位當地的醫生,是一個愛說話的年輕人,剛剛從醫學院畢業的。他把她的手看了看,說沒有脫臼,給她紮好繃帶,就留下來吃飯。他顯然很高興有機會能夠和大名鼎鼎的柯茲尼雪夫談談,并且爲了表示他對事情的高明見解,就把在當地道聽途說的一些事對他說了說,以說明地方自治辦得很壞。柯茲尼雪夫仔細聽着,詢問着,而且因爲有新聽衆在場來了勁兒,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發表了幾點精辟而中肯的見解,博得了青年醫生的敬佩,于是他又進入列文十分熟悉的那種興奮狀态,那是在一場精彩而起勁兒的談話之後都要出現的。醫生走後,柯茲尼雪夫就想帶上釣竿到河邊去。他喜歡釣魚,而且似乎因爲喜歡幹這種無聊的事感到揚揚得意。
列文要到耕地和草場上去,就趁便用馬車把哥哥帶去。
這是夏季的轉折期,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當年的收成已成定局,已經開始考慮來年的播種,割草的時候也到了。這時候,黑麥已全部抽穗,一片灰綠色,還沒有灌漿的、輕飄飄的麥穗随風搖擺着;碧綠的燕麥夾雜着一簇簇黃色野草,參差不齊地生長在晚播地上;早荞麥也已經長得密密匝匝,蓋住了土地;被牲口踩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并且踩出一條條小路的休耕地已經翻耕了一半;拉到田野上的一堆堆幹糞到黃昏時候便散發出濃濃的糞味兒,和草香混合到一起;在窪地上,一片片像海洋似的被保護得很好的草地正等待收割,中間夾雜着一堆堆被除掉的酸模那發了黑的莖稈。
這是農事中短暫的休歇時期,眼看着一年一度的、年年莊稼人都要全力以赴的收獲季節就要到來。豐收在望。這時的夏日是晴朗的、炎熱的,夜晚是短促的、多露的。
弟兄倆要到草地去,必須穿過樹林。柯茲尼雪夫一路上欣賞着枝葉如海洋的林中美景,時而向弟弟指指那陰面發黑、夾雜着一片片黃色托葉的含苞待放的老椴樹,時而指指當年的小樹那翡翠般綠油油的新葉。列文不喜歡說也不喜歡聽有關自然美景的話。他認爲語言會沖淡他所看到的美。他一面随聲附和哥哥的話,一面不由得思索起别的事。他們穿過樹林以後,他的全部注意力就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引去了。在休耕地上,有的地方野草開始發黃,有的地方被踐踏得亂糟糟的,被劃成一個個小塊,有的地方堆着一堆堆牲口糞,有的地方已經翻耕過了。有一些大車排着隊在田野上行進。列文數了數大車,非常高興,覺得需要的東西都運出來了。他一看到草地,思想就轉到割草問題上來了。他總是覺得在割草方面有什麽特别觸及要害之處。來到草地上,列文把馬勒住。
朝露還留在密密草叢下層的小草上,柯茲尼雪夫爲了不濕腳,要弟弟趕着大車從草地上過去,一直趕到釣鲈魚的柳樹叢跟前。盡管列文很舍不得壓壞自己的草地,還是把大車趕到了草地上。高高的青草搖搖晃晃地圍着車輪和馬腿打轉轉兒,把種子粘在濕漉漉的車輻和車毂上。
哥哥調整好釣竿,在柳叢旁邊坐下來。列文把馬牽過去,拴起來,便走進密不通風的灰綠色大海一般的草地。在原來積水的地方,已經結滿種子的絲綢般的茂草幾乎齊腰深了。
列文橫穿過草地,來到大路上,遇見一個腫了一隻眼睛的老頭子,老頭子帶着一箱蜜蜂。
“怎麽?是逮來的嗎,福米奇?”他問道。
“哪裏是逮來的呀,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自己的能保住就不錯了。這已經是第二次離窩兒了……虧得小夥子們給攆了回來。他們正在給您耕地。解下馬,騎上去攆回來了……”
“哦,你看怎麽樣,福米奇,現在就割草,還是再等一等?”
“還等什麽呀!照我們的習慣,還得等到聖彼得節。不過您總是割得早一些嘛。沒什麽,上帝保佑,草長得好極了。足夠牲口吃的了。”
“可是天氣呢,你看怎麽樣?”
“那是老天爺的事了。也許,天氣不會錯的。”
列文回到哥哥那裏。什麽也沒有釣到,但柯茲尼雪夫并不感到掃興,而是顯得心情十分愉快。列文看出來,他因爲和醫生說話說得來了勁兒,很想再說說話。列文卻相反,一心想早點兒回家,好安排一下找人明天割草的事,解決他十分操心的割草方面的一些問題。
“好啦,咱們走吧。”他說。
“急什麽呀?再坐一會兒吧。瞧你身上怎麽都濕透啦!雖然沒釣到,可是挺有意思。釣魚打獵的好處就是可以接近大自然。這藍湛湛的水真是太美啦!”他說,“這芳草萋萋的河岸常常使我想起一個謎語——你知道嗎?青草對河水說:咱們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我不知道這個謎語。”列文無精打采地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