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大聲地表示自己的不滿,有人說了一句:“怎麽玩起獅子來啦!”[1]大家都重複着這句話。大家都覺得害怕,所以,伏倫斯基落馬,安娜“哎喲”大叫一聲,并不顯得有什麽特别的。可是接着在安娜臉上出現的變化,就真的失态了。她簡直失魂落魄了。就像一隻被逮住的鳥兒,亂撲騰起來:一會兒要站起來到什麽地方去,一會兒轉身朝着培特西。
“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她說。
培特西卻沒有聽見。培特西彎下身子,同走到她跟前的一位将軍在說話。
卡列甯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過一隻手去。
“要是願意走的話,咱們走吧。”他用法語說,但是安娜正在注意聽将軍說話,沒有注意到丈夫。
“聽說,腿也跌斷了。”将軍說,“這真是太不像樣子了。”
安娜沒有回答丈夫的話,卻舉起望遠鏡,朝着伏倫斯基落馬的地方望去;可是那地方太遠,又擠了那麽多人,簡直一點兒也看不清楚。她放下望遠鏡,就想走,可是這時有一名軍官騎馬跑來,向皇上報告什麽事。安娜把身子朝前探了探,聽起來。
“司基瓦!司基瓦!”她朝哥哥喊道。
但是哥哥沒有聽見。她又想走出去。
“你要是願意走的話,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手。”卡列甯說着,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帶着厭惡的神氣躲開他,也不看他的臉,隻是回答說:
“不,不,别管我,我不走。”
這時她看到有一位軍官從伏倫斯基落馬的地方穿越廣場朝亭子裏跑來。培特西朝他揮了揮手帕。
那位軍官帶來消息說,騎手沒有受傷,但馬摔斷了脊梁骨。
安娜聽到這消息,很快地坐下來,用扇子捂住臉。卡列甯看到她在哭,不僅憋不住眼淚,還憋不住地哭出聲來,哭得胸脯一起一落的。卡列甯用身子把她遮住,好讓她有時間恢複常态。
“我第三次伸出我的手。”過了一陣子,他又對她說。安娜望着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培特西公爵夫人過來給她解圍。
“不,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是我把安娜帶來的,我答應會将她送回去。”培特西插嘴說。
“對不起,公爵夫人。”他很有禮貌地笑着,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堅決地說,“我看出來,安娜身體不大舒服,我想讓她跟我一起走。”
安娜恐懼地回頭看了看,乖乖地站起來,把一隻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叫人到他那兒去問問,再叫人去告訴你。”培特西跟她咬耳朵說。
在亭子出口處,卡列甯還像往常一樣見到人就說說話,安娜也像往常一樣,該回答就回答,該說話就說話,但是她六神無主,就像在夢裏一樣挽着丈夫的手臂走着。
“他有沒有摔死?這是真的嗎?他能不能來呢?我今天能不能見到他呢?”她想道。
她一聲不響地坐上卡列甯的馬車,又一聲不響地離開停車的地方。雖然卡列甯什麽都看到了,可他還是不肯去想妻子的真實狀況。他隻看到一些表面的迹象。他看到,她的舉止有失檢點,就認爲必須對她說說這一點。可是他很難光說這一點而不再往下說。他開了口,要對她談談,她的舉止有失檢點,可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另外的話。
“我們竟然都愛看這種殘酷的場面。”他說,“我發現……”
“什麽?我不明白。”安娜輕蔑地說。
他感到受了侮辱,立刻說起他想說的話。
“我要跟您談談。”他說道。
“來了,這一下子要擺開來談談了。”她想道,頓時感到十分可怕。
“我要跟您談談,您今天的舉動有失檢點。”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舉動怎麽有失檢點了?”她大聲說,并且很快朝他轉過頭去,直盯住他的眼睛,但已經完全不像先前那樣帶着矯飾的快活神氣,而是帶着強硬的神氣,以此來掩飾内心的恐懼。
“注意。”他指着車夫背後打開的小窗戶,對她說。
他欠起身來,把小窗戶拉上。
“您看到我什麽地方有失檢點了?”她又問一遍。
“就是在一名騎手落馬的時候,您沒有掩蓋住您那種痛心絕望的心情。”
他等着她反駁,可是她一言不發,眼睛朝前面看着。
“我曾經要求您在交際場所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免得讓那些愛搬弄是非的人說您的閑話。那時候,我說的是内心的态度問題,現在我說的就不是這個了。現在我說的是表現出來的态度了。您的舉動太不檢點了,所以我希望以後不要再有這樣的事。”
他的話她連一半也沒有聽進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懼,而且一直在想着,伏倫斯基是不是真的沒有摔死。說騎手沒有受傷,馬摔斷了脊梁骨,說的是不是就是他?等卡列甯說完了,她隻是裝出嘲笑的神氣笑了笑,什麽也沒有回答,因爲她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麽。卡列甯開頭說得理直氣壯,但是當他清楚地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麽時,她的恐懼也傳染給了他。他看到她那種笑,心裏出現了一種奇怪的錯覺。
他在心裏說:“她嘲笑我的猜疑哩。是的,她馬上就會對我說上次對我說過的話,說我的猜疑是毫無根據的,這太可笑了。”
現在,在他眼看就要把一切都攤開來的時候,他最希望的是,她還像以前一樣帶着嘲笑的神氣回答他,說他的猜疑是毫無根據的,是可笑的。他所知道的事太可怕了,所以他現在什麽都願意相信。可是她那張滿是惶恐而憂愁的臉,分明在說現在連欺騙也不想欺騙了。
“也許,我說錯了。”他說,“要是這樣的話,那就請您原諒我。”
“不,您沒有說錯。”她無所顧忌地看了看他那張冷冰冰的臉,慢慢地說,“您沒有說錯。我是痛心絕望,而且不能不痛心絕望。我現在聽您說話,心裏就想着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讨厭您、怕您、恨您……您想把我怎樣就怎樣好啦。”
她朝馬車的角落裏一仰,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卡列甯一動不動,連視線所看的方向都沒有變化。但是他的臉上忽然出現死人般的莊重的一動不動的神氣,而且這種表情一路上直到别墅都沒有改變。快要到家的時候,他依然帶着這樣的表情朝她轉過頭來。
“好吧!不過,我要求,”他的聲音哆嗦了,“在我采取措施維護我的名譽并且把我的意見通知您之前,請您在外表上保持體面。”
他先下了車,又攙扶她下來。他當着仆人的面一聲不響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又上了馬車,回彼得堡去了。
他走後不久,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給安娜送來一張字條:
“我派人去問過阿曆克賽的身體情況,他回信說,身體好好的,沒有受傷,不過很洩氣。”
“這樣他會來的!”她想道,“我把什麽都對他說了,這有多好呀。”
她看了看表。還有三個鍾頭。她想起上次約會的種種情形,她的血就沸騰起來。
“我的上帝,多麽幸福呀!這事是可怕的,不過我愛看他那張臉,愛這個不尋常的可愛的人兒……丈夫!哼,算啦……是的,謝天謝地,我和他一刀兩斷啦。”
[1]這是一句挖苦話。說的是許多馬翻倒在地,好像獅子打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