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布朗斯基裝着鼓鼓囊囊的一口袋商人提前三個月交給他的期票,走上樓去。買賣樹林已經成交,錢已經在口袋裏,打獵又很順手,奧布朗斯基快活得不得了,所以他特别想驅散列文的惡劣情緒。他很想在吃晚飯的時候快快活活地結束這一天,就像這一天開始那樣。
确實,列文心情很不好,盡管他很想在這位嘉賓面前表現出和藹可親、盛情殷殷的樣子,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吉娣沒有出嫁的消息漸漸使他的心亂了。
吉娣沒有出嫁而且病了,是因爲愛上一個瞧不起她的人而病的。這恥辱仿佛也落到了他的頭上。伏倫斯基瞧不起她,她卻瞧不起他列文。因此,伏倫斯基就有權瞧不起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敵人。不過,這一切列文都沒有去想。他隻是模模糊糊感覺到,這對他是一種侮辱,所以并不是這件傷心事使他惱火,而是他覺得一切事都不順眼。奧布朗斯基上當受騙,稀裏糊塗把樹林賣掉,而且就是在他家裏賣掉的,他想起來就感到惱火。
“哦,完了嗎?”他在樓上迎住奧布朗斯基,說,“想用飯嗎?”
“是的,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來到鄉下,覺得胃口好極了!你怎麽不留梁比甯吃飯呀!”
“哼,見他的鬼去吧!”
“不過,你怎麽那樣對待他呀?”奧布朗斯基說,“你連手都不跟他握。爲什麽連手都不握呀?”
“因爲我不跟奴才握手,奴才比他還要強一百倍。”
“你真是老頑固!不是要打破階級界限嗎?”奧布朗斯基說。
“誰高興打破就打破好啦,我可是很反感。”
“我看,你是個十足的老頑固。”
“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是什麽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沒什麽了。”
“再就是心情不好的康斯坦丁·列文。”奧布朗斯基笑着說。
“是的,我心情不好,你知道爲什麽嗎?就因爲,恕我直言,你稀裏糊塗把樹林賣了……”
奧布朗斯基和善地皺起眉頭,就像一個人無故受到埋怨和指責一樣。
“唉,算了吧!”他說,“往往都是這樣,有人賣掉什麽東西之後,不總是有人馬上就說‘這要值錢得多’嗎?可是在賣的時候,就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錢……是的,我看出來了,你痛恨這個可憐的梁比甯。”
“也許是痛恨。可是你知道我爲什麽痛恨嗎?你又要說我是老頑固,或者說我是别的什麽。可是我看着貴族各方面都在敗落,還是感到懊惱、感到痛心,因爲我也是貴族,而且,盡管要打破階級界限,我還是高興做貴族。再說,敗落并不是由于奢侈,假如是由于奢侈,那倒算不了什麽。過豪華生活,本就是貴族的事情,那是隻有貴族才會過的。如今在我們周圍的莊稼人都在買地,這我并不痛心。當老爺的什麽事也不幹,莊稼人一天幹到晚,就是要把不幹活兒的人擠掉。就應該這樣。我爲莊稼人高興。可是,看到這種敗落是由于某種天真(我說不出這叫什麽樣的天真),我就感到痛心。現在就有一個波蘭承租人用半價向一位住在尼斯的貴夫人買了一份好田産。現在就有人向商人出租土地,租金十盧布一畝的地隻收一個盧布一畝。現在你又無緣無故送給那個騙子三萬盧布。”
“那又怎麽辦呢?每一棵樹都要數數嗎?”
“一定要數。你沒有數,梁比甯可是數過了。梁比甯的孩子們今後就有了生活費和教育費,你的孩子們恐怕就難說了!”
“好啦,那就原諒我吧,不過,這樣去數未免有點兒小家子氣。我們有我們的事,他們有他們的事,他們就是要賺點兒。再說,事情既然做了,也就算了。哦,還有煎蛋哩,這可是我頂喜歡吃的玩意兒。阿加菲雅還要給咱們喝這種絕妙的草浸酒哩……”
奧布朗斯基在桌旁坐下來,和阿加菲雅開起玩笑,一再地對她說,這樣好的午飯和晚飯他很久沒吃過了。
“您至少還誇獎誇獎呢。”阿加菲雅說,“可是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不論給他吃什麽,哪怕是給他吃面包皮,他吃過就走。”
不論列文怎樣使勁兒控制自己,他還是悶悶不樂。他要問奧布朗斯基一個問題,可是下不了決心,想不出方法,找不到機會,不知道該怎樣問,什麽時候問。奧布朗斯基已經回到樓下自己的房間裏,脫了衣服,又洗了臉,穿起皺邊的睡衣,躺下了,可是列文還待在他的房裏不走,談着各種各樣瑣碎的事情,沒有勇氣問他想問的問題。
“這肥皂做得多麽精緻呀。”他打量着一塊香皂,一面把香皂打開,一面說。這是阿加菲雅爲客人準備的,不過奧布朗斯基沒有用。“你瞧,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
“是的,現在什麽都非常講究了。”奧布朗斯基帶着睡意舒舒服服地打着哈欠說,“比如說,劇院,就連這些娛樂場所……呵……呵……呵!”他打起哈欠,“到處都是電燈……呵……呵!”
“是啊,電燈。”列文說,“是啊。”“哦,現在伏倫斯基在哪兒呀?”他突然把肥皂放下,問道。
“伏倫斯基嗎?”奧布朗斯基刹住哈欠,說,“他在彼得堡。你走後不久,他就走了,後來就再也沒到莫斯科來過。康斯坦丁,我老實告訴你吧。”他說着,把胳膊撐在桌上,一隻手托住他那紅紅的漂亮的臉,那一雙和善、油亮、睡意惺忪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放着光。
“這要怪你自己。你見了情敵就怕了。還是我當時對你說的:我不知道誰的希望更大。你怎麽不拼一拼呢?我當時就對你說過……”他沒有張嘴,光用牙床打了個哈欠。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過婚呢?”列文看着他,想道。“他知道,他臉上有外交官那種故弄玄虛的神氣。”他在心裏說,并且覺得自己臉紅了,于是一聲不響地盯着奧布朗斯基的眼睛。
“如果說她當時有一點兒什麽的話,那也不過是迷戀他的外表。”奧布朗斯基繼續說,“你要知道,他那種十足的貴族氣派和未來的社會地位,并沒有使她動心,而是使她母親動心。”
列文皺起眉頭。他那遭到拒絕的創傷本來已經愈合,這時卻又像剛剛受傷的新創傷一樣,使他心裏痛苦起來。不過,他是在家裏,在家裏是有四壁保護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斷奧布朗斯基的話說,“你說什麽貴族氣派。請問,伏倫斯基或者别的什麽人的貴族氣派,那種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裏的貴族氣派,究竟何在呢?你認爲伏倫斯基是貴族,我可不這樣看。這個人,父親靠鑽營起家,母親天知道沒有和誰發生過關系……不,對不起,我認爲我和跟我一樣的人才是貴族,這些人的家庭都是三四代以上的世家,都有很高的教養(才能和智力那是另一回事),這些人從來不在誰面前低三下四,從來不依靠誰,就像父輩和祖輩那樣。我也認識很多這樣的人。我數樹林裏的樹,你覺得是低下的,你就白送給梁比甯三萬盧布。不過你可以收到地租,還可以收到我不知道的什麽,我卻收不到,所以我要珍視祖上的産業和勞動所得……我們才是貴族,那些專門依靠權貴們的恩典過日子、兩角錢就可以收買的人并不是貴族。”
“你這是在罵誰呀?我倒是贊成你的話。”奧布朗斯基快活地、真心實意地說,雖然他覺得列文所說的兩角錢就可以收買的人,也包括他在内。他真的很喜歡列文那股激動勁兒。“你在罵誰呀?你說的有關伏倫斯基的話,雖然有許多地方是不對的,不過我現在不談這些了。我要老實對你說的是,我要是你的話,就要跟我一塊兒上莫斯科了……”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反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可以告訴你,我求過婚,遭到了拒絕,所以如今對我來說,有關卡捷琳娜·亞力山大羅芙娜的事隻是一件痛苦的、難爲情的往事了。”
“爲什麽?這是瞎說!”
“咱們還是不談了吧。如果我有什麽唐突之處,就請你多多擔待。”列文說。現在他因爲說出了心裏的話,心情又像早晨那樣了。“你不生我的氣吧,司基瓦?請你不要生氣。”他說着,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
“當然沒有,一點兒也沒有,而且也沒有什麽好生氣的。我們把話都說出來了,我倒是很高興呢。哦,你也知道,早晨打獵往往是很成功的。去不去呀?我恨不得連覺都不睡,打完獵就直接上車站。”
“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