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垂着頭,摩弄着頭巾的穗頭走進來。她滿面紅光,但這紅光不是喜悅的光彩,卻像是黑夜裏熊熊大火的火光。安娜看見丈夫,擡起頭來,像剛剛醒來似的,笑了笑。
“你還沒睡呀?真怪!”她說着,解下頭巾,也沒有停住腳步,徑直朝梳妝室走去。“該睡了,阿曆克賽。”她在門裏面說。
“安娜,我要和你談談。”
“和我談嗎?”她驚訝地說,就從門裏面走出來,朝他看了看,“有什麽事嗎?談什麽呀?”她一面問,一面坐下來,“好哇,要是非談不可,那咱們就來談談吧。不過最好還是睡覺。”
安娜說的話都是順口而出的,她自己聽着自己的話,都驚異自己的說謊本領。她說得多麽随便,多麽自然,多麽像是她真的要睡覺!她覺得自己披上了一件戳不透的謊言的铠甲。她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幫助她、支持她。
“安娜,我應當警告你。”他說。
“警告?”她說,“爲什麽事?”
她那樣随便、那樣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有誰不像丈夫那樣了解她,絕不會發現她的語調和她的話的意思有什麽不自然之處。但他是很了解她的。他知道,隻要他上床比平時晚五分鍾,她就會注意到,就會問原因;他知道,她不論有什麽樣的開心事,有什麽樣的快樂或苦惱,都會立刻告訴他;現在他卻看出來,她根本不想理會他的心情,也絲毫不想說她自己的心思,所以,他就覺得這裏面大有文章了。他看出來,她那一向對他開放的心靈深處,現在對他關閉了。不僅如此,他還從她的語調聽出來,她并不因此感到難爲情,而是好像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是的,關閉了,就應該這樣,今後也是這樣。他現在的心情,就好比一個人回到家來,卻吃了閉門羹。“不過,也許還能找到鑰匙呢。”卡列甯想道。
“我要警告你的是,”他低聲說,“由于輕佻和不檢點,你可能會成爲交際界議論的話柄。你和伏倫斯基伯爵(他用從容的語調很果斷地說出這個名字)談得過分起勁兒,引起了大家對你的注意。”
他一面說,一面望着她那一雙笑盈盈的、因爲難以捉摸讓他現在覺得很可怕的眼睛,而且他在說的時候,就感覺到自己的話無用和白說。
“你總是這樣。”她回答說,就好像完全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裝作隻聽明白了他最後一句話,“有時我苦悶,你不高興;有時我快活,你也不高興。我是談得很快活。這又使你生氣啦?”
卡列甯打了個哆嗦,又交叉起手指頭,想讓手指頭咔吧響幾下。
“哎呀,請你别扳吧,我實在不喜歡。”她說。
“安娜,你怎麽這樣了?”卡列甯控制住自己,也不扳手指頭,低聲說。
“究竟是怎麽回事呀?”她帶着半真半假的驚訝神氣說,“你要我怎樣呀?”
卡列甯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擦了擦額頭和眼睛。他看出來,他并沒有照他原來所想的去做,也就是不是警告妻子不要在衆目睽睽之下犯什麽過錯,倒是不由得操心起她的良心問題,而且在想方設法拆除他想象中的一道牆。
“我是想跟你談談。”他又冷冷地、平心靜氣地說,“我要求你聽我談談。你也知道,我一向認爲猜疑是一種低下的、侮辱性的心情,我決不允許自己被這種心情所左右;不過有一些衆所周知的禮法,是不能随意違犯的。今晚我并沒有在意,可是從你給大家的印象來判斷,大家都注意到你的舉止不完全得當。”
“我簡直一點兒也不懂。”安娜聳聳肩膀說。她心想:“他倒是無所謂哩,而是因爲大家都注意了,他才不安呢。”她又說了一句:“阿曆克賽,你身體有點兒不舒服吧?”她便站起來要走,但是他跨到前面,看那架勢是要把她攔住。
他的臉色很難看,很陰沉,安娜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模樣。她站住了,把頭向後仰了仰,又向一邊歪了歪,用她那敏捷的手把頭上的發針一根一根地往下摘。
“好吧,我就聽聽,還有什麽。”她帶着嘲笑的口氣很鎮靜地說,“我倒很想聽聽呢,因爲很想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她說話的口氣那樣平靜自然、那樣不含糊,措辭用語那樣滴水不漏,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沒有權利詳細分析你的感情,而且我認爲這也是無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卡列甯又說起來,“不過我們如果挖掘一下自己的心靈,常常可以挖出裏面潛藏的東西。你的感情——那是你的良心問題,然而我必須對你、對我自己、對上帝盡我的責任,指出你應盡的責任。我們終生結合在一起,不是人爲的結合,而是上帝安排的。破壞這種結合隻能是犯罪,犯這一類的罪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哎呀,我的天哪,我多麽想睡覺呀!”她說着,用手很快地撥弄着頭發,搜索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别這樣說吧。”他和善地說,“也許我說得不對,不過你要相信,我說這話,不光是爲了我自己,同時也是爲了你。我是你丈夫,我愛你。”
有一小會兒她低下了頭,眼睛裏嘲笑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她一聽到“愛”這個詞兒又火了。她在心裏說:“他愛我嗎?難道他也會愛嗎?要不是他聽到有‘愛’這回事,他永遠也不會用這個詞兒。他連懂也不懂什麽叫愛。”
“阿曆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真的,我不明白。”她說,“你怎麽想的,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吧……”
“對不起,讓我把話說完。我是愛你的。不過我說的不是我自己,這事主要關系到我們的兒子和你自己。我再說一遍。很可能,你覺得我的話是多餘的、不恰當的;很可能,這是出于我的誤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請你原諒我。可是,如果你覺得有一點點根據的話,那就請你想一想,如果你心裏有什麽要說的,就對我說一說……”
卡列甯自己沒有覺察到,他說出來的完全不是他準備好的那一套。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而且……”她勉強忍住笑,突然很快地說,“真的,該睡覺了。”
卡列甯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麽,就朝卧室走去。
等她走進卧室,他已經躺下了。他的嘴閉得緊緊的,眼睛也不看她。安娜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來,時刻等待着他再開口和她說話。她又害怕他開口,又希望他開口。可是他沒有作聲。她一動不動地等了很久,也就把他忘記了。她想着另一個人,看到了他,并且覺得,一想到他,就心潮激蕩,充滿了越出常規的喜悅。忽然她聽到均勻而平靜的鼾聲。開頭有一小會兒,卡列甯好像害怕自己的鼾聲,停止了;可是,呼吸了兩下之後,鼾聲又帶着另外一種平靜而均勻的節奏響起來。
“晚啦,晚啦,已經晚啦。”她微微笑着小聲說。她睜着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那眼睛裏的光芒,她覺得自己在黑暗中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