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甯看到妻子和伏倫斯基坐在另一張桌子旁邊并且很帶勁兒地談着什麽事,本來不認爲有什麽異常和有失體統;可是他發現客廳裏其他人都覺得這有些異常和有失體統,所以他也就覺得有失體統了。他決定要和妻子談談這件事。
卡列甯回到家裏,像往常一樣走進自己的書房,在安樂椅上坐下來,拿起一本論教皇統治的書,在夾了裁紙刀的地方打了開來,像往常一樣一直讀到夜裏一點鍾。他隻是偶爾擦擦他那高高的額頭,搖搖頭,好像是要驅趕什麽。到了一定的時間他就站起來,漱洗一下,做好睡前的準備。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腋下夾着一本書走上樓去,但是這天晚上他不像往常那樣思索和考慮衙門裏的事,卻老是在想着他的妻子和跟她有關的不快的事。他一反自己的習慣,沒有上床睡覺,倒是背起兩手在房裏前前後後地踱起來。他無法睡覺,覺得首先必須好好考慮考慮這新出現的情況。
在卡列甯暗自決定要和妻子談談的時候,他覺得這事很容易、很簡單,可是現在,等他一考慮起這新出現的情況,就覺得這事很複雜、很困難了。
卡列甯從來不猜疑。他認爲,猜疑是對妻子的侮辱,對妻子應該信任。至于爲什麽應該信任,也就是爲什麽完全相信他的年輕妻子永遠會愛他,他沒有問過自己;但是他從來沒有不信任過妻子,因爲他一向信得過她,而且常常對自己說,應當信得過她。可是現在,盡管他的認識并沒有改變,仍然認爲猜疑是一種可恥的感情,認爲應該信任妻子,卻覺得自己面對着不合常情、無法解釋的局面,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卡列甯面對現實生活,面對他的妻子有可能愛上除他之外别的什麽人的局面,卻覺得這很不合常情和無法理解,就因爲這是生活本身。卡列甯過了一輩子,在官場上幹了一輩子,卻隻是和生活的映象打交道。在他碰到生活本身的時候,每一次他都躲避開去。現在他體驗到一種心情,就好像一個人很平靜地從一座橫跨深淵的橋上走過,忽然看到橋斷了,下面就是萬丈深淵。這深淵就是生活本身,這橋就是卡列甯所過的那種虛僞的生活。他第一次想到妻子有可能愛上别人的問題,感到非常可怕。
他沒有脫衣服,邁着方步前前後後地走着,走到點着一盞燈的餐廳裏,鑲木地闆被他踩得咯吱咯吱直響,走到鋪着地毯的幽暗的客廳裏,客廳裏也隻是在沙發上方有一盞燈,照着不久前才挂上的他的巨幅畫像,又走進她的起居室,裏面點着兩支蠟燭,照着她親友的幾幅畫像和她的寫字台上他早已十分熟悉的那些精美的小玩意兒。他穿過她的起居室,走到卧室門口,就又轉身往回走。
每來回走一趟,他多半要在餐廳明亮的鑲木地闆上停下來,對自己說:“是的,這事必須解決,必須制止,必須說說我對這事的看法和我的決定。”于是他又往回走。“可是究竟說什麽呢?什麽樣的決定呢?”他到了客廳裏又這樣自己問自己,自己也無法回答。“到底出了什麽事呢?”他在快要回到她的起居室時又自己問自己,“什麽事也沒出嘛。她和他說話說了老半天。可是這算什麽呢?一個女人在交際場所和人家說說話有什麽稀罕的?況且,猜疑就等于把自己和她都看低了。”他一面往她的起居室裏走,一面在心裏說。可是這種推論,以前他覺得很有分量的,現在卻覺得毫無分量、毫無道理了。于是他又從卧室門口轉回身朝客廳走去。可是他一回身往幽暗的客廳裏走,就有一個聲音對他說,這事不對頭,既然别人都注意到了,那就說明有點兒什麽。于是他在餐廳裏又對自己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制止,一定要說說我的看法……”可是在客廳裏就要往回走的時候,他又問自己:“怎樣解決呢?”接着又問自己:“出了什麽事呢?”又回答:“什麽事也沒有。”他又想起來,猜疑是把妻子看低了,可是到了客廳裏他又認定是出了什麽事。他的思想和他的身體一樣,不停地轉着圈圈兒,怎麽也轉不出新名堂。他意識到這一點,就擦了擦額頭,在她的起居室裏坐下來。
在這裏,看着她的寫字台和上面擺着的孔雀石信箋夾以及未寫完的信,他的想法忽然變了。他思索起有關她的事,想想她是怎麽想的,感覺如何。他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想到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願望。一想到她可能有而且應該有自己獨有的生活,他就覺得非常可怕,就趕緊把這種想法驅趕開。這正是他害怕窺視的深淵。設身處地想别人之所想,感别人之所感,是和卡列甯格格不入的一種精神活動。他認爲這種精神活動是一種有害的和危險的空想。
“最糟糕的是,”他想道,“恰恰就在這時候,在我的事業(他想到他現在提出的方案)快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在我需要心情甯靜和集中全部精力的時候,卻偏偏碰上這種毫無意義的擔心事。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可不是那種遇到麻煩和擔心事就沒有勇氣去正視的人。”
“我得好好想想,加以解決和排除。”他說出聲來。
“她的感情問題,她心裏有什麽念頭和可能有什麽念頭,那我管不着,那是她的良心問題,要由宗教去管。”他在心裏說。因爲想到弄清了新出現的情況屬于什麽性質的問題,他感到很輕松。
“就是這樣。”卡列甯又在心裏說,“她感情之類的問題是她的良心問題,我管不着。我該管的事是有明确章程的。我作爲一家之主,必須引導她,因此對她負有一部分責任。我必須指出我所看到的危險性,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權利。我必須對她說說。”
于是卡列甯就在頭腦裏有條有理地編排好了今晚要對妻子說的話。他一面考慮他要說的話,一面惋惜自己把時間和精力像這樣毫無價值地花到家庭問題上。盡管這樣,他還是像準備做報告一樣,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地安排好了這次講話的程式和順序:“我要說的、要表達的意見如下:第一,說明輿論和體面的重要性;第二,從宗教方面闡明婚姻的意義;第三,如有必要,則指出兒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指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他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掌心向下,使勁兒舒展了一下,手指關節就咔吧咔吧響了起來。
這個姿勢,這個交叉手指并且讓手指咔吧作響的壞習慣,總能使他鎮靜下來,使他清醒,他現在正是很需要清醒。門外有馬車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卡列甯在客廳中央停住了腳步。
響起女人上樓的腳步聲。卡列甯已經準備好要說的話,這時站在那裏,緊緊扳着交叉的手指,看會不會還有什麽地方咔吧作響。隻有一個關節咔吧響了一下。
他一聽到樓梯上那輕盈的腳步聲,就知道她這就到了,雖然他對自己準備好的一番話十分滿意,但還是爲面臨的這番交談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