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那身行頭也太重了,而且真難想象錢老師唱戲時聲音可以那麽像女聲,又細又高。”
“嗯,練不少年了。”
秦慕楚左打方向盤行駛上環城路,十點多的路上車輛不多,燈光照亮前方的一片黑暗。
回想起今天見的幾個戲劇演員,都有十年甚至幾十年的功底,給他和曾離伴舞肯定是綽綽有餘了。
而且他們随身還帶着行頭,因爲秦慕楚要看一下舞台走位,特地換上行頭表演了一下。
那一身行頭穿起來就要半個多小時。
本來他們還想畫上臉妝,秦慕楚攔住了,否則還得更長時間。
台上的舞刀弄槍和唱念做打,秦慕楚不懂戲劇,但也能感受到幾分其中的韻味。
看得出,幾個戲劇演員都很珍惜這次春晚機會,哪怕隻是作爲春晚伴舞。
之後溝通想法時,秦慕楚放了一下《赤伶》這首歌,錢老師沒有指責其中戲腔的不标準,反倒是問了一個問題,讓秦慕楚感觸頗深。
小秦導,這麽唱戲年輕人喜歡聽嗎?
秦慕楚不知道怎麽回答。
影視行業的前身可以說是戲劇,但随着時代發展,戲劇已經走向了沒落。
很少人會去劇院看戲,特别是年輕人,幾乎沒有。
似乎它在這個時代,隻剩下了情懷。
行業的沒落也導緻了後繼者的缺乏,學戲的人變少了,能學下去并靠這個爲生的人,更少。
迷茫,不知何去何從。
是戲劇演員們的共同狀态。
前些年有人說在天朝拍電影死路一條,周末電影院裏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誇張的說法。
但這種情況發生在戲院裏就很寫實了。
所以錢老師才會在聽到《赤憐》裏的戲腔後發出疑問,如果改變唱法,變成這種唱腔,能吸引年輕人來看嗎?
病急亂投醫也好,積極求變也好,都充分說明戲劇行業似乎真的走到了末路。
而且錢老師還是唱京劇的,京劇作爲家喻戶曉的國粹尚且如此,其他劇種狀況就更加艱難了。
不少甚至已經丢了傳承。
錢老師是幸運的,他的兩個兒子願意幹這個,願意把京劇傳下去。
但據他說他不少唱戲的同行和前輩,收不到弟子,傳不下去,自己的兒女友壓根看不上這一行,他們也不願把兒女往火坑裏推。
是的,他們從事一輩子的行業,在他們自己的心裏都成了“火坑”。
戲劇發展有過波折。
民國時,梅蘭芳先生等一批老藝術家,把它帶到了一個頂峰,讓全世界都看到了它。
但建國後,特殊時期迎來一次打擊,導緻許多老藝術家沒能留下傳承。
如果說那次打擊是傷了骨肉,現在時代變換下的打擊可以說真正斷了戲劇的根。
沒人不允許戲劇存在,甚至國家還特殊照顧,大力支持戲劇的發展。
可觀衆不愛看了。
這是最緻命的。
所以對這次春晚的邀請,錢老師格外重視,希望能通過這個舞台,盡可能爲戲劇吸引些觀衆。
這讓秦慕楚有些傷感。
兔死狐悲?不太恰當。
但是聯想到如果有一日影視行業也如今天的戲劇行業一樣,他瞬間就體會到了錢老師的心情。
“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楊蜜發現了秦慕楚的情緒有些低沉。
“沒有。”
秦慕楚收拾情緒。
楊蜜可不信,眼睛轉了轉,瞬間猜到了原因。
“因爲錢老師他們?”
秦慕楚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你可真能瞎操心,人家錢老師都說了……”
“說什麽?”
楊蜜拍拍秦慕楚的肩膀,老氣橫秋的樣子,
“我偶爾也看看電視電影,有些很有意思,看來沒人聽戲不是沒原因的。
有時候想想,何必抱着這個‘老東西’不放,你唱得再好也就那些老一套,沒人家歌好聽……
但是後來又想想,萬一哪天老百姓又喜歡聽戲了呢?
就算真的沒人再喜歡聽戲,‘戲’這個名字總不會被人徹底忘了吧
以後人一翻書,看到‘京劇’‘昆曲’‘黃梅戲’……想看看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麽樣,總得有個地方能看到不是?”
楊蜜撓了撓頭,
“大概就是這意思,其他的我也記不住了。”
傳承。
秦慕楚腦海中出現這兩個字。
一個東西,并不一定是因爲它有多大用才必須要傳承下去,有時候傳承下去,隻是爲了告訴後人,前人們的生活裏有它。
後人和前人的關系,也正因爲這些東西,跨過時間長河,聯系在了一起。
“喂,怎麽又不說話了。”
楊蜜拍着秦慕楚。
“開車說什麽話。”
秦慕楚撥開楊蜜的手,看向前方。
他對于自己在節目中的角色設計有了些想法。
楊蜜瞪了秦慕楚一眼,靠回椅背。
不說就不說。
但沒忍住一會兒,她又忍不住開口:
“伱覺得今天那個女演員怎麽樣?”
“哪個?李吣嗎?”
“你不是不說話嗎!?怎麽聊到女演員就說話了?”
楊蜜坐直身子,安全帶勒出一道驚人的弧度與曲線。
“不是你問的嗎?
秦慕楚有些無語。
“那你怎麽見一面就記住别人名字了?看來印象挺深啊。”
楊蜜側身靠近秦慕楚,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秦慕楚的錯覺,他覺得楊蜜語氣有點陰陽怪氣。
伸出手掌,按着她的頭把她按了回去。
“一共就四個戲劇演員,她是唯一一個女演員,年紀又小,很難沒有印象吧。”
楊蜜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
捋了捋被秦慕楚弄亂的劉海,
“李吣那個小丫頭不簡單。”
……
等了半晌,秦慕楚都沒有說話,楊蜜忍不住了:
“你怎麽不問她哪兒不簡單?”
“開車不想說話。”秦慕楚回道。
“咯咯……”
楊蜜牙齒咬得“咯咯”響,捏緊了拳頭,要不是秦慕楚在開車,她絕對就要打出去。
壓下動手的沖動,說道:
“她好像以後不想繼續唱戲了,想混娛樂圈,當演員。”
楊蜜回想今天李吣和自己說話時話裏話外都是對演員的羨慕,還問了她許多行業相關的事,她基本可以斷定李吣的想法。
“哦。”
秦慕楚剛說完,一個拳頭就出現在自己的臉旁。
楊蜜氣勢洶洶地瞪着他:
“你再這個态度和我說話好好想想後果。”
秦慕楚看了眼後視鏡,一輛車沒有。
他突然點了下刹車,驟然減速帶來的慣性讓楊蜜一下前沖,又被安全帶給拉回。
人沒事,但心裏卻是吓了一跳。
“你幹什麽呢!?”她怒氣沖沖對秦慕楚喊道。
“腿滑了,不好意思。”秦慕楚一臉笑容。
“你——”
楊蜜剛想有所動作,但秦慕楚在開車,她還是止住了動作。
等到了地方有你好果子吃!
她雙手環胸,眼神中殺氣彌漫。
撇了眼楊蜜,秦慕楚防止她氣急敗壞,還是決定順着楊蜜剛剛的話說些什麽。
“戲劇演員轉行當影視演員不是很正常嗎,曾離不就是一個?她同學元泉也是,還拿過獎。”
“對,我也和她說了離姐的事,還推薦了她簽約我公司。”
“哦。”
“……你開快點,我點事,很急!”
……
胡同口,秦慕楚把楊蜜放下,拒絕了她讓自己下車的要求,一腳油門揚長而去,留下楊蜜在原地無能狂怒。
笑死,他又不是傻子,下車不穩穩挨揍嗎?
回到四合院,已經臨近十二點,洗洗睡去,明天不用去演播廳,但是得去一趟國家博物館,見見金導口中的那群“老學究”。
翌日一大早,秦慕楚就起來向博物館出發。
到了地方,和保安說明來意,就有人來帶自己進去。
沒有走館内,直接走向辦公區域。
他被帶到一間類似于實驗室一樣的大房間。
入眼就是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面擺放着幾件青銅器,還有一些刷子,和秦慕楚不認識的儀器。
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和中年人圍成一圈讨論着什麽。
秦慕楚等了半天,見他們讨論間歇,開口道:
“您好,我是秦慕楚,春晚節目組的。”
瞬間幾人目光被吸引過來。
其中一個中年人對其餘幾人說道:
“這就是前兩天借秦朝青銅鶴的那個節目導演。”
“春晚的那個節目?”
“年紀挺小的。”
議論紛紛。
還是剛剛那個中年人,看向秦慕楚,招了招手:
“來來來,到這邊來。”
一行人走到一旁的休息區,坐在椅子上,隻有秦慕楚還是站着。
中年人見秦慕楚站着笑着揮揮手:
“坐,别緊張,我們喊你來就是對你說的那個節目感興趣,想看看是什麽人想出來的。對了,我來介紹一下,我姓張,是這家博物館館長,這幾位是……”
秦慕楚覺得這可能是他遇到最高學曆的一批人了。
沒有一個稱呼後面不帶教授的,基本都擔任大學的老師,考古學、曆史學都有。
這些老師們的眼神全都聚集在秦慕楚身上,讓他罕見地有些緊張。
像是小學被老師喊到辦公室一樣。
“小秦,怎麽想拍這樣的節目?”張館長問。
“額……也沒什原因,之前有拍過一個人物短片,關于李清照的……”
“李清照?”
一個聲音響起,是教曆史的一個老教授。
“老戴,打什麽岔,人家孩子還沒說完。”另一位老教授開口。
“這不是聽到李清照激動了嗎?我要是生在宋朝,肯定得追到她。”
戴教授語出驚人,幾個老教授立刻嘲笑起來:
“你吹吧,你這樣的人家能看上你?”
“趙明誠再孬種還是金石專家……”
“年輕”的中年教授們一言不發,對于老教授們的互相嘲諷,臉上看不出絲毫意外,反而面帶吃瓜笑容。
秦慕楚看着吵起來的教授們,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和他想象的老學者模樣完全不同。
如果是在小區門口遇到他們,秦慕楚絕對會以爲他們是一群愛吹牛的老頭。
“哈哈,老師們就這樣,人老心不老,見笑,見笑。”
張館長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秦慕楚,哈哈笑道。
“張館長,您不勸一下嗎?”秦慕楚問。
老教授們看起來情緒都挺激動的,秦慕楚已經聽到了多個地方的方言髒話。
“勸?吵得最兇的那個就是我的老師,我哪敢勸。”
張館長搖搖頭,笑道:
“沒事,他們一會兒自己就好了,經常這樣,不見面想,一見面就吵,老小孩老小孩嘛。”
說完,他站起身,道:
“走,我們到那邊去。”
于是秦慕楚和張館長還有幾個中年教授走到另一個角落,重新落座。
秦慕楚看了眼已經開始罵娘的戴教授,他應該是李清照的忠實粉絲。
作爲本次罵戰的發起者,受到多位老教授“癞蛤蟆”“想瞎了心”的圍攻羞辱,他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頗有些舌戰群儒的架勢。
“小秦,你繼續說說做這個節目的想法。”張館長道。
秦慕楚這才努力收斂好奇心,回答問題:
“我之前拍了一個關于李清照的短片,放到央視播放,反響還不錯,央視就想做一檔類似的節目,宣揚傳統文化的。
我就提了個建議,節目可以把傳統文化和曆史文物結合在一起,這些都是國家的寶藏嘛。”
秦慕楚把做《國家寶藏》的原因挑着些能說的說了出來。
張館長和幾位中年教授聽完後都沉默了一陣,低頭思考着。
半晌,還是張館長開口,他拍了拍秦慕楚的肩膀:
“好,你這個年紀,就有這種想法很好。
我們這天天去挖自己祖宗的墳,就是想找到自己的根,民族的根,但這根找到了,不能就我們自己知道,得讓天朝人都知道,宣傳方面成了很大問題。
博物館也想了很多法子,去學校做宣傳,發傳單,但效果都不怎麽好
博物館除了些旅遊團的遊客,正常都沒人願意來看,就是旅遊團來的,也都興趣不高。
反而一些洋鬼……老外,他們很有興趣,問個不停……唉!”
說到最後,張館長長長歎了口氣。
秦慕楚張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自己家的寶,自己不當回事。
結果老外喜歡的不行,這也挺諷刺的。
這時,旁邊另一個中年教授說話了。
秦慕楚記得他,姓王,是個教曆史的教授。
“這些年看電視人越來越多,好多人對曆史了解都是從電視劇裏得知的。但是電視劇劇本畢竟是文學創作,很多時候會改寫,甚至亂寫,這種宣傳我也不好說它的好壞,但終究是有一定誤導性。
你這個節目,不知道是寫實的,還是重戲劇創作的?”
戲劇創作?
秦慕楚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胡編亂造”說得這麽清新脫俗。
“基本是寫實,不管是人物也好,還是事件,都是按照史書記載來進行創作……不過也少不了戲劇創作的部分,這部分我們也盡量靠近曆史,就像這次做的這個《青銅仙鶴》……”
接下來,秦慕楚詳細講解了《青銅仙鶴》中對始皇帝的塑造。
最後還拿出筆記本電腦,把錄的排練視頻播放給他們看。
這也是他來之前怕被問到節目相關問題,特意準備的,正好派上用場。
視頻播放,幾個中年教授都目不轉睛地看着。
十來分鍾的視頻很快放完,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對方滿意的神色。
“不錯,這種創作是在允許範圍内的。”
剛剛問秦慕楚“節目是寫實還是戲劇創作”的王教授滿意地點點頭,露出一絲笑容。
“不過,燕太子丹的演員有些太年輕了,他應該要比秦王年紀大。”
“嗯,這點我也考慮過,正式演出時會通過化妝,讓他看起來比秦王大個十來歲。”
王教授聽了這話,更加滿意了,點點頭不再多說。
“哈哈,老王不再說說?這秦史可是你最權威的領域。”
張館長笑着打趣道。
“什麽最權威,曆史這東西,誰知道下個墓挖出來的東西,會不會推翻前面的認知。”
王教授擺擺手,說出的話讓一衆教授們都沉默了。
他這話不是無的放矢。
始皇帝這些年的形象一直是昏庸暴君,秦朝也是苛政的代表。
陳勝吳廣因爲擔心雨天延誤工期被斬首,于是揭竿而起,成了秦朝滅亡的導火索。
這個故事是《史記》記載,廣爲人知。
但70年代出土的睡地虎秦簡,上面就記載了很多秦律,其中就有關于徭役遲到的懲罰措施。
“禦中發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過旬,赀一甲。其得,及詣。水雨,除興。”
意思是延期3到5天給予口頭警告的處罰;6天到10天罰一個價值盾牌的财物;10天以上罰價值一副铠甲的财物。
最主要的是,若是因爲下雨道路積水而延遲的,可以免除懲罰,甚至免除此次服役。
這就和《史記》記載的完全不同,陳勝吳廣起義的原因也就不成立了。
而在2002年出土的秦墓中,更加颠覆了人們對秦朝的認識,大興徭役、修長城、廣發戰争、焚書坑儒……
這些所謂的暴政,都有了與其他史書中的不同解釋和記載。
……
“挺不錯的,有你這樣的内行來宣傳曆史,宣揚傳統文化,我們就隻要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張館長笑着拍了拍秦慕楚的肩膀,其他幾位中年教授也都點頭贊同。
張館長又道:
“如果以後拍曆史相關的東西,有什麽不懂的問題,盡管來問我們。”
秦慕楚聞言一喜,他這次排《青銅仙鶴》話劇時,就因爲場景、服裝的布置,耽誤了幾天功夫,後來還是請一些專家來才給解決。
有了這份人脈,以後要是再拍曆史劇,那就簡單很多了。
畢竟這年頭專家有真有假。
但這些教授肯定是真正的專家。
當即道:
“一定一定。”
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喊聲。
“當年你住牛棚,老子就不應該偷偷給你送饅頭,餓死你個老混球!”
秦慕楚尋聲看去,戴老教授已經拍案而起。
另一位老教授不慌不忙地反駁:
“你不送饅頭能有今天?不是我教你認字,你現在名字都不會寫,早不知道在哪埋着了!”
“放屁,老子比你小十歲,肯定死你後面!”
“你特娘的才放屁!”
……
兩位老教授已經完全是在人身攻擊了,估計這會兒都忘了爲什麽吵架。
旁邊幾位不僅不勸,還悄咪咪地拱火。
“咳咳,那個,兩位老師認識大半輩子了,也是亦師亦友,哈哈。”
張館長看着傻眼的秦慕楚,也有些尴尬。
幾位老師都到了養老的年齡,一般文物用不着他們出山,都交給他這些“年輕人”去做。
聽說節目這事兒,幾個老兄弟就商量着聚在一起,重點是吵架……不是,聯絡感情,節目隻是由頭。
不然也不能一直吵架,完全不管什麽節目。
“咳咳,老教授身體真好。”
秦慕楚尴尬地笑笑,起身告辭:
“那我就先走了,你們忙,不用送。”
……
(還有一章,在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