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蒼已經大限将至的消息沒有多少人知道。
因爲早在五年前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觀主之位傳給了林清河，也不再管理純陽觀的日常事務，淡出了衆弟子的視野。
除了一些重要的節日之外，他幾乎不會出現在人前。
對于最近這幾年入門的純陽觀弟子來說，老觀主謝蒼已經是傳說中的人物，難得一見。
杜恒來到紫氣宮的時候，發現虛字輩的弟子隻有自己和張虛白、楊虛月、王虛陽到了，那些放開限制後新招進來的清字輩弟子并未過來。
清字輩的倒是全在，林清河、周清霄、韓清水、衛清山、葉清平，都圍在謝蒼的身邊，一臉的擔憂與哀傷。
謝蒼此時正盤坐在一張蒲團上，臉上的肌膚非常松弛，長了許多老年斑，雙目無神，身形也顯得分外單薄，已是行将就木，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腐朽老邁的氣息。
曾經那個鶴發童顔，仙風道骨的老道長終究還是走到了壽命的盡頭，縱然是突破到了神門境界，也沒能給他延壽太多。
杜恒緩步來到了謝蒼的面前，看着這位面色灰白，氣息微弱的老觀主，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初自己剛入門時的情形。
那時的謝蒼雖然已經年逾九十，但依舊精神健铄，情緒也非常多豐富，經常會拍着他的肩膀誇贊他是好孩子，說他能拜入純陽觀是整個純陽觀的幸運。
可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這位老觀主似乎連說話都困難了。
“爲什麽會這樣，以神門境界的威能強度，居然連一百五十歲都活不到嗎？”
以杜恒此時的修爲境界，可以清晰地看到謝蒼體内的生機正在飛快流逝。
不出三天時間，他就會壽盡羽化。
而且這還是已經服用過延壽靈藥，經過杜恒用法力修補過的身體，現在這個狀态已經是極限了，再也無法挽回。
大限将至。
“這方天地的武者壽命，真的沒有問題嗎？”杜恒的心中浮現出一股疑惑，暗道，“還是說，長生本就是極難的事情，神門境界就是隻能活一百二三十年？”
“虛靜，你來了啊。”這個時候，原本微阖雙目的謝蒼忽然開口，他察覺到杜恒來了。
“嗯，我在，師祖。”杜恒急忙坐了下來，輕輕握住了謝蒼如同枯槁一般的雙手。
“虛靜啊。”謝蒼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同時擡起頭向杜恒看過去，那雙渾濁死寂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笑道，“好孩子，好孩子，純陽觀有你，我就放心了。”
随後，他又看向林清河、周清霄等人，微笑道：“以後純陽觀的發展，你們這一代就要多多努力，多多勞心，爲師時日不多了。”
“師尊！”林清河悲痛欲絕。
“師尊……”周清霄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來掩飾自己的悲傷。
“師尊啊。”韓清水已是淚流滿面，雙眼通紅。
衛清山和葉清平則是低着頭沉默不語，但都雙拳緊握，身軀微微顫抖，心裏同樣無比的悲傷。
張虛白、楊虛月、王虛陽也都不禁哽咽，内心也都十分悲苦。
如師祖這般神門境的強者也難逃壽元所限啊。
無論活着的時候有多麽的驚才絕豔，有多麽的天資縱橫，擁有了多麽強大的實力，取得了多麽大的成就……
終有一死。
“都喊什麽，好像老道我已經死了似的。”謝蒼笑罵了一句，周圍幾人頓時沉默了下來，随後他自己也沉默了，輕歎道，“是啊，千古艱難，唯一死也。對了，三日後我将在金霞頂羽化。”
很是突然地，謝蒼宣布了自己的死期。
以他神門境的修爲，自然可以清晰地判斷出自己的死期是在哪一天。
隻不過之前也沒有人詢問這個，沒想到他忽然自己講了出來。
一時間，紫氣宮内一片死寂，充滿着一種悲傷的氣氛。
“伱們這一幫人啊。”謝蒼搖頭笑了笑道，“這一聲聲喊的，搞得我好像是在給自己安排後事一樣了，都走吧，也不用都在這裏守着我。
“三日後再來吧。”
……
離開紫氣宮之後，杜恒就和林清河一起回了參合峰。
一路上師徒倆都沒有說話。
謝蒼的狀态讓他們的心情都有些苦悶。
在過去的數十年裏，謝蒼一直都是純陽觀的擎天之柱，尤其是田行還在的時候，都是他老人家一個人支撐着純陽觀不倒。
雖然現在純陽觀的實力變強了，規模也更大了，比以前曆史上最興盛的時候還要強，但這位老觀主在核心弟子們心中的地位一直都是分毫未減。
即便是杜恒，對他也是極爲敬重的。
可現在，這位純陽觀的擎天之柱就要倒下了。
時間隻剩下三天。
來到參合峰後，林清河看着這處熟悉的山峰和院落，忽然開口道：“冷清了一些，虛靜，你不收些弟子麽？”
自從林清河得傳觀主之位後就搬到了金霞頂居住，是如今杜恒才是參合峰之主。
“嗯，确實該收一些了。”杜恒輕輕颔首，歎息道，“等師祖的事情結束，我就招一些弟子吧，總不能讓參合峰一脈變成獨苗單傳。”
“是啊，人終有一死，要想在這世上留下痕迹，還是要有傳承才行。”林清河長歎了一口氣，輕輕搖頭道，“多愁善感些。”
“師尊，這世上真無長生之法嗎？”杜恒問道。
“武道便是已知最有效的長生之法，傳說武祖活到了三百年天壽，至于更久的……”林清河搖了搖頭道，“或許那些傳說中的神魔能做到吧，我們這裏是沒有的。”
“我覺得可能不是沒有，而是被某種力量限制了。”杜恒沉聲道，“或許神門境原本能活上千年，但卻被某種未知的力量限制到了一百二三十年。”
“這個猜想曾有人提出過。”林清河略微沉吟道，“玉江祖師在失蹤之前曾言，此方天地壽數受限，不得長生。
“傳說前朝曾出現過的那位‘天劍’也說過類似的話，最終她留下了一道絕世劍痕就飄然而去，不知所蹤。”
“這樣的話……”杜恒的心裏閃過一道靈光，猜測道，“師尊，有沒有一種可能，隻要脫離了我們所在的這方天地，壽命就能恢複到正常狀态？”
“确實有這個可能。”林清河點了點頭，随即又搖頭道，“可如何離開這方天地，我們是不清楚的。”
“我們不知道，域外邪神總知道吧。”杜恒的目光灼灼，沉聲道，“水神前輩與我講過，她曾擒拿過一些域外邪神的神魂降臨之身，從中獲取了些許域外的信息，但都是碎片化的信息，并不完整。
“如果能有一個完整的域外邪神降臨過來，我們再将其擒住，這樣應該能了解到更多域外信息，或許就能找到離開這方天地的辦法。”
“你是說，等那個中央厚土之主降臨後，将祂擒拿住拷問？”林清河聞言愕然不已，他一直以爲杜恒和水神等人的戰略目标是擊退域外邪神，隻要将其打回域外就可以了。
沒想到竟如此的誇張，如此的離譜。
居然要将其擒拿？！
“沒錯。”杜恒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道，“還有十七年，中央厚土之主就會降臨。屆時，我們打算囚神！”
這是在戰術上重視敵人，在戰略上藐視敵人！
……
夜幕降臨，金霞山也變得靜谧。
紫氣宮内，林清河又被謝蒼喚了過去。
“師尊，可是有事要吩咐弟子？”林清河十分恭敬地詢問道。
“确實有些事情要囑托你。”謝蒼點了點頭，正色道，“爲師将亡，純陽觀的事情有你們在我放心，但唯有一事尚爲心結。”
“師尊說的是……太陰教？”林清河對自家師父很了解，一語中的。
“沒錯。”謝蒼點了點頭道，“純陽太陰本爲一體，當初隻是爲了避禍才不得已爲之，如今的形勢理應讓太陰教重新回歸了。
“十年前，楚師兄羽化前曾與我見過一次面，約定讓當代太陰教主來我的葬禮上吊唁，事後便帶領整個太陰教回歸純陽，你作爲純陽觀主也要将前因後果與所有人講清楚。”
“弟子明白，師尊放心。”林清河點頭道。
“嗯，你做事向來穩重，爲師是放心的。”謝蒼誇贊了一句，微笑道，“接下來，你就要争取在自己做觀主的時候将純陽觀的大部分問題都解決，将一個完美的純陽觀交到虛靜手裏，讓他以最好的基礎，将純陽觀發揚光大。”
“師尊放心，弟子定不負使命！”林清河拱手道。
“嗯。”謝蒼輕輕颔首，随即擺手笑道，“去吧，爲師再一個人待會兒。”
随後，林清河便離開了紫氣宮。
這裏又重新變得靜谧。
謝蒼獨自一人坐在這蒲團上，感受着自己蒼老腐朽的身軀，輕輕閉上了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幕幕畫面。
這是他過去這一百多年的人生經曆。
年少時第一次獨自走出村子時的忐忑，遇到匪徒時的驚恐，被師父所救時的慶幸，拜入純陽觀時的激動，習練武功時的苦悶，下山遊曆闖蕩江湖時的興奮，還有那張泛着淚花的凄美臉龐，都曆曆在目。
武道有成之後，大周又逢權臣當國，天下大亂，烽煙四起，師父派他與一衆弟子下山救世濟民，發現輾轉十九州，親眼見到哀鴻遍野，餓殍遍地的憤怒猶在眼前。
後來純陽觀在亂世中損失慘重，師父也壽盡羽化，自己受命于危難之際，終于勉強支撐柱了純陽觀不倒，卻又逢大周滅亡，大趙建立，宗門備受朝廷打壓，純陽觀被田行針對，大弟子戰死沙場……
“好在，如今一切都好起來了，一切都好起來了。”
謝蒼渾濁的眸光再次變得明亮。
他奮力支撐着身體，十分勉強地站了起來，環顧紫氣宮内的一切，滿是皺紋的臉龐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眼中卻是濃濃的不舍。
可再不舍，壽命也無法延長。
謝程又回到了蒲團上坐下，微阖雙目，喃喃低語。
“百二十年如一夢，這人間終要一别啊。”
……
大周延光七年，正月初九。
新年的喜慶早在三天前就已經消散，如今整個純陽觀仿佛陷入了沉寂當中。
第一天的時候，絕大多數弟子還被蒙在鼓裏，有些不明所以，第二天的時候，就有很多弟子知道了事情的緣由。
現在已是第三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着金霞頂方向。
忽然——
明亮的紫金色光芒沖天而起，在天穹之上化作了一片足以将整座金霞山籠罩的慶雲，美不勝收。
可這一片慶雲隻在空中略微停留便緩緩消散了。
與此同時，金霞山上的所有人都感覺到自己心中一陣悸動，莫名的哀傷湧上了心頭。
老觀主壽盡羽化了。
紫氣宮内。
林清河等清字輩弟子，杜恒等虛字輩弟子都圍繞在謝蒼的屍身周圍。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泣，但悲傷的情緒已經充滿了整座大殿。
這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杜恒神情悲傷，注意力卻已經不在這裏。
他來到這裏之後就分出了一縷神識進入了道宮之中，并在謝蒼即将羽化的時候，将其拉入了道宮之中。
這是他想到的能讓師祖繼續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不過，是否要那麽做，還是要征求師祖自己的意見。
……
道宮之内。
謝蒼隻覺自己整個人忽然從生機迅速衰退，死亡馬上降臨的狀态中跳了出來。
整個人的精神都變得極好，思維也變得無比清晰，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腐朽衰老的感覺已經不複存在。
“這，這是什麽情況？”
謝蒼驚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圍，發現這裏似乎是一處道觀，前往的玉台上還坐着一個全身都籠罩在霧氣中的神秘人。
他知道這絕對不正常，自己明明快要死了，怎麽忽然出現在了這裏？
不過，謝蒼并未貿然行動，而是先對那神秘人拱了拱手，詢問道：“不知閣下意欲何爲？”
杜恒以道尊的語氣，微笑着問道：“謝道長想不想做天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