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條鞭法的推行,方克勤的名聲變得兩極分化。
在讀書人和那些官吏的眼中,他是有史以來的最大奸臣,是惡貫滿盈之人,壞到了骨子裏。
可在百姓的眼裏,他卻是絕無僅有的青天大老爺。
百姓們甚至主動爲方克勤建造生祠。
所謂生祠,指的是爲活人建造的祠堂。
無大功者不能承受。
若是一般人活着被建造生祠,那是要折壽的。
但方克勤做了這麽多實事,卻是能承受得住。
雖然方克勤是聽從天子的命令執行的一條鞭法,但是能将事情做到這種程度,功勞算是絕無僅有了。
方克勤感受那些源源不斷的功德之力,這些功德,讓他的實力和境界來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
而這也更讓方克勤堅定了自己的道路。
對于他這樣的儒士文臣而言,最大的追求便是青史留名,名垂千古。
而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豈能輕言放棄?
方克勤早就将自己的性命當做了身外之物。
……
應天府。
皇宮内。
蘇澈看着手中的奏報,不由得微微一笑:“民間百姓自發爲方克勤建造生祠?”
“自古以來,百姓主動爲其建造生祠者,無不是能吏。”
“這方克勤戴罪立功,倒是做了不少實事。”
“唔……”
蘇澈看着奏報的内容,忽然想到了什麽,不由得雙眼一亮。
“建造祠堂,舉行祭拜……”
“我也可以建造我大明功臣的祠堂,甚至建造烈士牆,讓所有人記住他們曾經的付出!”
自古以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戰争和祭祀,是兩個非常重要的事情。
戰争,這決定了國家的生死存亡。
而祭祀,同樣也非常重要。
這是意識形态的問題。
這世上的人,重視的不僅僅是物質,意識層面同樣非常重要。
選擇正确的祭祀目标,可以很大程度凝聚民族的團結。
現在祭祀的都是什麽?
儒家的聖人。
古代的先賢。
天地山川神明。
祭祀這些,同樣會有效果,但效果并沒有那麽直接,因爲祭祀他們的人太多了,前朝祭祀,本朝同樣也祭祀,效果就沒那麽好了。
既然如此,爲什麽不換一個祭祀的目标呢?
大明驅逐鞑虜,光複華夏,如此豐功偉績,如何不能被祭祀?
蘇澈的行動能力是非常強的,他決定的事情,立刻就要去做。
這一日朝會上,蘇澈宣布了新的政令,他決定祭祀本朝烈士、以及那些開國功臣。
這話一出,朝堂上下,頓時沸騰起來。
所有大臣全都炸毛了。
這些日子,隔三差五一個政令,讓這些文臣心裏憔悴,折騰得夠嗆,這安生日子還沒幾天呢,又來啊??
而且,陛下準備祭祀的,竟然是本朝的那些勳貴武夫?
憑什麽啊?
就憑這些人,也配和聖賢相提并論,一起享用祭祀産生的願力?
哪來的臉!
當即就有很多大臣出面勸阻,哪怕勸阻會被降罪,他們依舊義無反顧。
“陛下,古之聖賢,山川神明,都是後人祭祀……現在那些勳貴都還活着呢,如何能祭祀他們?”
“陛下,祭祀乃是國家大事,絕對不能如此輕易決定,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陛下,如何能自己祭祀自己?這是哪來的道理?”
“陛下,勳貴本就驕縱,如果再祭祀他們,可能會出大問題啊,這事還望陛下好好考慮一番。”
聽着諸多朝臣的不斷勸阻,蘇澈卻有些不耐煩的皺起眉頭,他盯着這些文臣,有些奇怪的說:“我要祭祀的并非隻有那些将軍和士兵,文臣也會被祭祀的,你們反對得這麽快幹什麽?”
這話一出,諸多大臣頓時面面相觑——啊?他們也有份兒啊??
這下子有些尴尬了。
他們勸谏得太快了,這時候難免有些自食苦果,一個個都有些無奈,陛下說話怎麽還大喘氣呢,也不一口氣說完,害得他們還得拼命圓回來!
能混到這個位置的大臣,臉皮厚的人絕不在少數,此刻不少人咳嗽了一聲,直接話鋒一轉,再次說道:
“陛下,是我們莽撞了,這事情仔細想了想,并非不可以,驅逐鞑虜,光複華夏,此等功勳,當然值得祭祀!”
“自北宋以後,山河破碎,這麽多年都沒人能一統山河,大明以南逐北,千古未有,如此壯舉,的确可以祭祀。”
還有一些臉皮比較薄的,此刻聽着同僚這些兩面的話語,臉都紅了。
之前拒絕是因爲自己沒好處,可當這好處确确實實的輪到自己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
不過,這裏面其實還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王朝正統性的問題。
既然祭祀這些人……
是因爲驅逐鞑虜。
那大明繼承的是什麽政權?
這個問題,在很早之前就讨論過。
朱元璋一開始的态度很堅決。
他的政權是徹徹底底的漢人政權。
和元朝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畢竟他一家人全部死在了元朝的治理之下。
父母,兄弟四人,兩個姐姐,三個侄子,大伯和他四個兒子七個孫子,全都死了,死的就剩自己和一個侄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元璋會認可元朝的統治?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
史書記載。
朱元璋說:朕本淮右布衣,暴兵忽至,誤入其中。自紅巾妖寇倡亂之後,南北郡縣多陷沒,故大明從而取之。
這一套說法,也成了很多人攻擊老朱的說辭,說他将和自己一起起義的人說成了妖寇亂黨。
但實際上,這僅僅隻是爲了政權合法性的一套說辭而已。
爲了讓國家的政權變得合理,朱元璋準備了好幾套說辭,而這僅僅隻是其中一套而已。
親元和反元的都有,不同場合靈活選用。
所謂的“大元順民”這套,其實不太經常用。
這一套說法,更多用在那些收複的元朝舊民,以及那些蒙古人的身上。
在元朝的統治之下,造反的人其實并不全是漢人,還有很多蒙古人。
爲了快速收複這些人,收服這些地區,這一套說法是必不可少的。
除此之外。
國家的統治權繼承問題,也是一個問題。
明朝到底繼承的是什麽朝代呢?
朱元璋承認了元朝的政權,繼承了元朝的政權,這就不能過度的宣揚驅逐鞑虜這件事情。
如今有大臣再提出來,就是這個問題。
大明的政權正統來自哪裏?
面對這個問題,蘇澈隻是微微一笑,淡淡說着:“朕不是已經給了你回答嗎?”
“啊?”提出這問題的臣子愣了一下,随後有些沒反應過來:“陛下給了回答嗎?”
“是啊。”蘇澈淡淡說着:“我冊封南宗的孔氏爲文宣公,不就是已經告訴你們答案了?”
這話一出,不少大臣紛紛面面相觑。
他們還真沒想到,陛下竟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南孔冊封的是文宣公,而這個爵位來源于唐朝的冊封,也就是說,陛下認爲,大明的政權來源于唐朝?
但問題是,這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時間的跨度實在是太大了。
扯這麽大,就不怕扯到蛋?
蘇澈瞥了一眼這些朝臣,他的意思很直白,這些方面的事情是你們來考慮的,而不是咱來考慮的,如果什麽事情都要皇帝來考慮,那養着這麽多的大臣來幹什麽呢?
蘇澈想了想,繼續說道:“或者繼承大漢政權也行!那就繼承大漢吧!”
這話一出,朝臣全麻了!
有這麽随便嗎??!
大漢??
大唐就算了,大漢都來了?
那得追溯到什麽時候?
大漢都亡了多少年了!
這怎麽可能找到什麽追溯!
這是個苦差事。
不少大臣一度懷疑,可能是因爲陛下看到他們嫌棄大唐不好追溯,找到兩者之間的聯系,所以給了個更難的選擇出來,讓他們兩者取其輕。
實際上,這就是這些大臣小心眼了,蘇澈還真沒有這個想法,他笑了笑,緩緩說道:“朕爲什麽會說大明繼承大漢的政權,可以這麽理解。”
“自古以來,得國正者,唯漢與明!”
這話一出,朝堂上下,所有臣子都瞪大了雙眼,全都一臉懵,這話又是何解?
就連在蘇澈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朱标,都愣了一下。
得國正者,唯漢與明!
這話好生霸氣!
直接将其他的王朝,全部略了過去,認爲他們是得國不正,不配和大明相提并論。
甚至就連剛剛要追溯的大唐,都被順帶歧視了。
所有臣子都認真聽着蘇澈講話。
隻聽蘇澈緩緩說着:“何爲得國之正?匹夫起事,無憑借威炳之嫌,爲民除暴,無預窺神器之意,故而,自始皇以來,得國正者,唯漢與明。”
得國正否的幾個标準。
一,匹夫起事,無憑借威炳之嫌:
這是說開國皇帝必須是布衣出身,成就霸業全靠個人實力,與家族背景和祖先蔭蔽全部無關。
漢高祖劉邦發迹前隻是沛縣泗水亭長,明太祖朱元璋更是出身于社會最底層,當過和尚,要過飯,二者都是名副其實的“匹夫起事”。
反觀秦、晉、隋、唐、宋、元各朝,開國皇帝要麽出身于貴族,要麽出身于世家,要麽奪權之前就已經身居要職,建立新王朝憑借的并非一己之力,都不能算是“匹夫起事”。
第二,爲民除暴,無預窺神器之意:
這說的是,被取代的政權必須是早已喪盡民心的暴政,起義的初衷是推翻腐朽,除暴安民,而非實現個人野心。
漢高祖劉邦推翻的是不得人心的暴秦統治,明太祖朱元璋推翻的是外族入侵的蒙元統治,二者的初衷都是爲民除暴,重塑江山,初衷“正”,得國自然“正”。
其他朝代則不然,或目的不純,或手段不正,正當性無法與漢明兩朝相提并論。
總之,漢朝與明朝滿足“得國最正”的所有條件,而秦、晉、隋、唐、宋、元則各有各的“不正”之處。
當蘇澈緩緩說明了自己的理由後,朝堂上下,不少大臣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這是一個全新的說法。
一個更加宏遠的說法。
此前。
爲了尋找王朝的正統性,朱元璋可謂是煞費苦心。
因爲不承認元朝。
那就得承認宋朝。
可宋朝是劉福通這幫人用的。
劉福通也好,韓林兒要也好,都死了。
這事情就不好辦了。
思來想去,隻能捏着鼻子承認元朝正統。
可這樣一來,問題就來了,既然承認元朝正統,那朱元璋這一夥人,不就是反賊嗎?
于是朱元璋思前想後,最終想出了一個“殿興有福論”,來解決自己王朝的正統性的問題。
所謂殿興有福論。
又叫“首倡必譴,殿興有福”。
朱元璋将自古以來的起義軍分爲首亂和殿興。
首亂就是率先搞事的,這批人會遭天譴,比如反秦首倡是陳勝,反元首倡是劉福通。
而劉邦和他自己是殿興,屬于半路加入,救萬民于水火。
——此爲“殃歸首亂,福在殿興”。
大白話就是,一個王朝,無論它再怎麽動蕩不安,隻要這個架子一天不倒,就不能說天下不定。
這時候誰敢造反,無論出于什麽樣的原因,都是使天下由定入亂,必須譴責,上天也會降下懲罰。
秦朝的陳勝吳廣、東漢的黃巾軍、盛唐的安史、晚唐的黃巢、元朝的紅巾軍,這些率先造反都沒好下場,而殿興的漢、唐一般國祚綿長,這是有曆史依據的!
總之,不管你活不活得下去,“首亂”就是壞!
第一批造反的隻會爲王前驅!
殿興有福論的破綻,還真不容易找出來。
這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天才的想法。
然而這一套說法,根本沒有什麽用。
如果殿興有福論真有用的話,大明也不會有那麽多人造反,也不會被滅了。
這一套說法甚至還會便宜後來的清朝。
與其用所謂的“殿興有福論”,還不如用“得國正者,唯漢與明”!
這一套全新的說法,甚至比繼承大唐的法統,還要更加有利和直白。
可謂是開辟了一個全新的法統傳承!
同時,這也将大明的正統性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