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聽到這裏,張銘的臉色并不是很好看。
在他的腦海當中,甚至産生了一種如同千萬隻螞蟻在齊齊噬咬的密密麻麻感。
石瑪瑪在祭壇上“滴溜溜”地滾動着,幾隻海龜聽到了動靜,爬過來圍觀。
其實它們聽不懂石瑪瑪的“靈語”,因爲龜生的經曆太過于有限了,沒有相應的世界觀,實在沒辦法憑空腦補出炎角一族曾經的輝煌與複雜的人情世故。
隻有那老白龜,靜靜地趴在門檻上守候着,觀察他們的讨論。
過了好一會,張銘恢複冷靜,揉了揉太陽穴:“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爲什麽會出現這種惡毒的謠言?”
“如果前面的盜取世界之源,還屬于可以接受的範疇,爲了下一代,或者說爲了文明的延續。”
“那麽這種謠言的散布,對于即将信仰成神的玄武而言,便是徹徹底底的背叛了,所以你石瑪瑪肯定很奇怪吧……爲什麽突然間出現了巨大的反轉?”
“不過,以人類的角度分析,會發現,這種謠言的出現沒什麽大不了的。”
石瑪瑪停止了滾動,似乎在期待張銘的解答。
“爲什麽呢……我幫你分析分析。”張銘用寒冰長矛輕輕敲擊祭壇台面。
“首先第一點,世界之源被不斷盜取,導緻炎角人高層之間已然沒有生死一搏的基礎共識。”
“原先的三成概率,他們都猶猶豫豫,到後來世界之源越少,成功概率愈發渺茫,反倒形成了新的共識:逃!”
“他們想逃,不想再博弈那可憐的概率了。”
“不管是皇帝也好,長老、大臣、貴族也罷,他們全都想逃!”
“這就是聰明人在囚徒博弈下的群體選擇。”
“明白吧,正因爲他們都是聰明人,所以才會出現這種蠢事。如果他們都是傻子,反倒容易聯合起來,去博取那三成概率。”
石瑪瑪的滾動停止了。
張銘停頓了一下,繼續解釋道:“但是呢,他們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叛逃行徑,因爲船大難掉頭。這麽大的一個事情,整個文明準備了這麽久,怎麽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炎角一族再強,船隻的數量是有限的,能夠逃走的人口也是有限的,我估計吧,一兩成的人口,差不多是極限了。古代文明哪怕掌握了超能力,生産力也不可能比得上真正的科技文明吧。”
“這些高層想要逃跑的欲望愈發強烈,但他們也知道,如果直接叛逃,底層的暴亂,瘋狂的士兵們,非得把他們撕扯成碎片不可!”
“所以,他們必須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們必須一條路走到底……”
“幹脆,散布謠言消滅群衆基礎。隻要底層的人亂起來,他們就有逃跑的理由了。”
“反正,玄武呆呆傻傻的,也不怎麽管事,甚至快要死了,得罪了又如何?他們想逃,所以他們散布謠言!”
“他們聲稱玄武要吃人,這是徹底的背叛,但以智慧文明的角度,這件事有些複雜,卻又理所當然。”
石瑪瑪在祭壇上滾動起來,不停地複讀:“他們就是想逃,所以他們散布謠言!他們聲稱玄武要吃人,這是徹底的背叛!”
蒼老的聲音回蕩在房間當中,頗有一種悲涼凄慘的感覺,引得身邊海龜齊齊縮殼。
“咳咳,”老張咳嗽了一聲,有些同情地說道,“如果事情真的和我預計的一樣,玄武也實在太凄慘……它如此強大,能夠用後背托起一個文明,卻計算不出人心的距離。”
“玄武沒有從中幹涉,我不太能理解。”
“當然,這個事情……更有些蹊跷,就像渡死劫一樣,或許是玄武被天機給蒙蔽了,又或者受到了魔神之海的擾亂,根本幹涉不了。反正還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群體當中有忠烈之輩,也有奸詐之輩。不過到最後,總歸是禍害遺千年,這就是文明啊。”
空氣陷入了靜默,石瑪瑪一動不動了,就好像死了一樣。
張銘沉默了片刻,說道:“還是麻煩伱石瑪瑪閣下,闡述一下最後的故事。”
“島嶼中心的那兩個存在已經分出了勝負。你石瑪瑪大人,要是給不出有效建議,咱隻好卷鋪蓋跑路。我老張生命垂危,隻能依靠你石瑪瑪大人拯救。”
“啊嗚!”老白張嘴吼了一聲,點頭認同。
“啊嗚!”小白龜也裝模作樣地複讀了一聲,結果被老白一腳踹了出去,像個皮球一樣“咕噜噜”滾動了起來。
……
……
“大賢者”,炎角一族的最高榮譽!
唯有爲整個文明,做出過傑出貢獻的英雄豪傑,才當得上“大賢者”的稱号。在漫長的曆史當中,“大賢者”也就隻有區區十二位。
如今,炎角一族,最後的大賢者,正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地目睹着整個文明的快速崩塌。
他老了,老的牙齒都掉光了,頭發也沒了,提不起胳膊,邁不開腿。
哪怕突破人之極限,依然躲不開歲月的摧殘,曾經的英豪,成爲了當今随時可能随風消逝的病人。
他在療養院修養多年,遠離了政治旋渦,離開了是是非非,卻也失去了糾正文明路線的能力。
脫了牙的老虎咬不傷人,不在其位影響力自然會削弱,政治本身就是這麽殘酷的一件事。
大賢者突然笑了,仿佛在回憶過去的往事:“當初啊,我們的先祖遇到它。它身受重傷,氣息奄奄,似是與什麽怪物發生過慘烈的戰鬥,龜背上裂了好大的一條縫,都快沉下去了。”
“它那時候也不大,隻有現在的百分之一不到。當然我們也沒多少人,在幾艘破船上苦苦掙紮,可能隻有幾萬人吧。”
“我們的世界被未知的神秘摧毀了,成爲了失鄉人……那個東西,我們甚至不能記載,一記載,它就會找過來。”
“幸運的是,我們的祖先,帶走了世界之起源。我們的信仰,凝結成了那一棵小樹。”
“于是啊,雙方一拍即合,玄武成爲了我們的新世界!”
老頭說到這裏,臉上的皺紋如同深深的溝壑,微微抖動着,淚水從眼眶中抖動而出:“但它這麽多年,其實也付出了代價的。短短萬年的時間,它長得這麽大,消耗掉了不少壽命。否則,它不至于如此早衰……”
“他們……怎麽敢的!”
“他們怎麽敢的!”
“他們怎麽敢的!”
躺在床上的大賢者,情緒悲憤地大聲咆哮,青筋密布這位老者的臉龐。
可是他太老了,老到這一時刻,他依舊沒辦法從床上起身,去反抗那該死的時代洪流。
而房間内,無數的學生正在痛哭流涕,因爲在外界,無數的流言蜚語傳播了這片大陸。
“玄武要吃人!”
“玄武要血祭炎角人!”
“晉升天神之境日,便是炎角族滅族之時!”
世界之源被竊取了,統治階級逃了,大批量的人民恐慌之下,乘坐各種漁船逃離。
即便小漁船在“魔神之海”也堅挺不了多久,但隻要有人帶頭就有人不斷地跟風逃跑,很快便形成了滾雪球一樣的大勢,根本就阻擋不了。
“扶我出去,然後,你們也早點逃吧。”大賢者咆哮過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但在座的這些學生,都是平民階級,想要逃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這位身經百戰的炎角人沒有任何辦法,聲音又重新低落了下來:“玄武欲斬本我、自我和超我,突破自身瓶頸,入天神之境,自成一世界。”
“即便出現這麽大的變故,但它壽元已盡,這一刀還是要硬着頭皮揮下。它當前的狀态,頂多能斬自身屍,現如今炎角族的信仰不在,怕是斬不掉善屍與惡屍。”
“我愧對……愧對它啊。”
學生們将蒼老的老頭,擡出了房間。
“但我還是要爲炎角一族,争取活命的機會。”
“事已至此,我要讓更多的炎角人逃離這裏。”
“善屍與惡屍相互敵視,一旦出現,怕是會惡鬥,彼此吞噬對方。”
“維持好善屍與惡屍的實力平衡,便能争取更多的時間,讓更多的人逃到魔神之海。”
這時候的天空居然呈現出了一片暗紅的油漆色,仿佛有一雙猩紅的猙獰眼睛從天而降,盯着這懸浮在魔神之海的龐大生物。
玄武快死了,壽元已盡!
它快死了!
無數饕餮般的目光,盯了過來!
一個即将突破天神之境的龐然屍體,多麽誘人。
它快死了!
更重要的矛盾并非來源于外部,而是内部,大賢者躺在床上掙紮了好幾次,暗紅色的天空,仿若一座沉重的山峰壓在了每個人身上。
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他的眼睛快要看不到了。
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老頭指揮學生們,布置好困住“善屍”與“惡屍”互鬥的大會堂,苦笑一聲:“走吧,你們快走吧……人力有時盡,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老師……”
“我還有一些珍藏,都是奇物,你們也全都帶走,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一部分學生走了,炎角人分成了好幾個不同的派系,在潑天的災難中四分五裂。
還有一部分卻不肯走,願意陪着大賢者。
能夠離開的人畢竟隻是少數,又或者,這些學生也心懷死志,死了也就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