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作爲原住民活下去?”
肖嚣聽到了楊佳的話,忽然心裏一動。
如果,可以繼續作爲原住民活下去,那是不是也說明,其他的原住民,也同樣可以醒來并成爲異鄉人?那麽,大家本質上是不是其實是一種東西?自己也是披着人皮的怪物?異鄉人與褪皮的原住民,還有畸變生物,本質上其實是一樣的,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撕下了僞裝?
楊佳轉頭看向了肖嚣。
肖嚣心裏霎那間想到了很多,但并沒有說出來,隻是眼神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楊佳似乎敏銳的捕捉到了肖嚣的表情變化,良久,輕輕點了下頭,道:“是的,你可能仍然在身體最深處,藏着一個來自異鄉的靈魂,但是,表面上你與其他原住民也沒有什麽不同,而且城市的意志也不會注意到你,伱就可以繼續生活在美夢裏……直到下一次醒來。”
“事實上,就連已經蘇醒的很多異鄉人,也會選擇這種方法讓自己沉睡。”
“隻要自己暫時忘卻,就可以把虛假的世界當作真實,不是麽?”
“……”
沉睡,就等于西裝男所說的治療?
治療之後,如果複發,就等于是第二次醒來?
肖嚣心裏忍不住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心裏生出了巨大的荒誕。
西裝男所說的一切,都讓自己打從心底覺得抵觸,但卻又忍不住與現在的一切對應。
而在肖嚣的沉思之中,楊佳輕輕歎了口氣,道:“你會怪我嗎?”
面對肖嚣不解的眼神,楊佳微微遲疑,輕聲道:“确實會有很多異鄉人,在看到了這個怪異的世界之後,日夜惶恐不安,甚至隻想再度回到沉睡之中,而你……我确實畢竟有讓你繼續沉睡下去的方法,雖然我也會不清楚,你面臨的會是下一次醒來,還是永遠沉睡。”
“如果是後者,那麽你的生活會與現在不一樣。”
“對你而言,這世界如同沒有變過。”
“……”
“這……”
肖嚣直到如今,才忽然明白了楊佳此前總是偶爾對自己表露出來的虧欠感從何而來。
那些原住民也是一上來就點明了,自己是被楊佳騙了。
如果站在他們的視角,自己是被楊佳主動帶進了這龐大的幻覺之中,那确實就像是楊佳該爲此付一切責任,但自己内心裏,卻有着不同的想法,畢竟,直到參加那場同學聚會之前,自己的生活與感知,都太扭曲而虛假了,反而正是楊佳,帶自己脫離了那永不何止的噩夢。
沉默之中,望着貌似冷靜,但其實也心緒起伏的楊佳,肖嚣忽然苦笑了一下:
“誰會怪一個願意讓自己躲在身後的女孩子呢?”
“更何況……”
肖嚣看向了楊佳的臉:“你畢竟也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還是挺負責任的……”
“?”
楊佳表情多少有點古怪,聽出了肖嚣并沒有責怪自己,心情稍松。
但琢磨着這怪怪的話,又忍不住心想:“上不上大學,對表達能力的影響這麽大的?”
“其實……”
肖嚣也是長長的籲了口氣,才認真道:“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問題是……”
“這世界究竟是真的假的?”
“我們,究竟是看到了世界真相的一群人,還是如他們所言,是被幻覺捕獲的一群人?”
“……”
這個問題,他問的很認真。
在西裝男面前,他表現了自己的堅信,但在楊佳面前,卻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從你走上了洞察者路線開始,或許這一切就是注定了的吧……”
而楊佳,也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才忽然歎了口氣,發動了車子,輕聲道:“原住民的這套理論,基本上每一個異鄉人都會遇到的,我其實有很多種方法向你證明我們存在的真實,證明他們那套理論裏的漏洞,隻不過,我想,還是用另外一種方法,讓你自己判斷吧!”
說着,車子已經開始駛入下山的道路,通往了那座璀璨而龐大的城市。
肖嚣有些好奇:“去哪裏?”
楊佳笑了起來,道:“去帶你真正的看看這座城市。”
在肖嚣有些驚訝的表情裏,她踩下了油門,車子開始不停的加速。
肖嚣不動聲色的系上了安全帶,然後跟着楊佳進入了這座龐大的城市,眼前出現了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了一棟棟高大的樓棟裏,那裏生活在格子裏的生物。
他看到有躲在垃圾箱裏的人,悄悄窺視着過往的行人,偶爾吐出了鮮豔靈活的舌頭。
看着體型臃腫而癡肥的男人,西裝筆挺坐在了長條桌前,面前是不着一縷的美妙胴體。
看到了有人剝下另外一個人的面皮,蒙在自己臉上,心滿意足的走向世界。
看到瘦弱的奴隸跟在主人身後,手裏托着鮮紅色的心髒,渴求着主人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
……
車子一直不停的向前駛去,似乎中間都沒有減速。
但肖嚣的目光看向周圍,總是時不時看到一些奇怪的事物,他們就存在于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有的正常,有的誇張,有的細思極恐,有的讓人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巧合,就在這車子快速的行進之中看到了這些,不知是不是楊佳特意讓自己看到的……
但他細細回想,卻忽然發現,這些東西,自己早就見過。
隻是沉澱在了記憶深處,甚至當成了理所當然,卻沒有意識到他的虛假。
直到,車子一直向前駛去,肖嚣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的邊緣,他内心不由得有些緊張,因爲内心裏已經無數次的想過,這座城市的邊緣,究竟存在着什麽。
他曾經在碼頭極目遠眺,看到的隻有陰冷的海洋。
而城市的其他邊緣,因爲内心裏總是有着隐隐的緊張,所以反而沒有嘗試過。
但這一次,楊佳直接帶着自己過來了。
當車輛駛入了通往城外的高速,仿佛行駛上了一條延伸向夜空的高架橋,楊佳停了下來。
車輛嘎然而止,肖嚣也跟着心髒一跳。
耳邊仿佛傳來了沉重浩大的血液奔流與肌體蠕動的聲響。
“這是哪裏?”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竟隐隐覺得自己聲音有些嘶啞。
“可以看清這個城市的地方。”
楊佳輕聲回答,道:“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害怕哦……”
“我當然不會害怕……”
肖嚣下意識的想着:“我畢竟是個男人,怎麽可能會……”
然後,他忍不住咕咚一聲,咽下了一口口水。
推開車門,他在楊佳的眼神鼓勵下,向前邁出了幾步,并極力向遠處看去,然後也就在他出了這幾步的過程中,他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正在剝落表層,就好像乘坐快艇遊蕩在大海上的楚門,當小船船首碰到了高大無邊的藍色牆壁時,虛假的世界,便顯露了真相。
僅僅隻是這幾步的距離,肖嚣看到一切真實的景象,迅速的扭曲變化。
好像隻是一層幕布,自己穿過了幕布,就看到了真實。
他看到了鮮豔的一切,巨大的血肉組織,橫亘在暗紅色的天地之間,看到了一根根粗大扭曲的血管,筆直的伸向了遙遠未知,永遠彌漫着暗紅色霧氣的天地之間,他甚至看到了有其他試圖出城的人,都在出城的一刻,被從天而降的巨大觸手卷起,并陷入了沉睡之中。
看到有一輛百米長的高列,在行駛出了城市邊緣一刻,便被裹進了巨大的血肉之中。
如同血液的輸送,瞬間擠壓向了更遠處。
……
……
“這個世界上,并不隻存在我們這一座城市。”
楊佳的聲音在肖嚣身後響起,并且輕輕擡手,在身前的空氣裏,畫出了一個虛形的長方形半透明框架,然後緩步走上前來,握住了肖嚣的手掌,一邊向前走去,一邊輕聲道:
“城市與城市之間,也是有着交流與物質輸送的。”
“而遍布于城市之間的,就是永遠紅色的迷霧海,也是地獄組織和那些海盜們活躍的天堂……我想,再沒有什麽,讓你看到城市與城市之間的事物,更能解釋你疑惑的了。”
“……”
“嗡……”
在肖嚣被她握着手,一起穿過了那扇半透明框架的時候,肖嚣瞬間感覺身體加速。
似乎有不屬于自己的力量,瞬間加持到了自己身上,居然直接飛到了半空之中,而再落下時,便已經落到了一根巨大的,直徑足有十幾米的臃腫血管之上,血管裏面,甚至還隐約可以看到,有一輛輕軌被包裹其中,而輕軌裏面,則是一個又一個陷入了沉眠之中的乘客。
楊佳握着肖嚣的手,幫他穩定着身體。
然後,她另外一隻手,抽出了一隻匕首,向下劃破,撕開了血管表層,直接進入輕軌。
“你看,這些都是準備出城的原住民。”
楊佳輕聲道:“此時的他們,大概正在夢中進行一場美妙的旅行吧?”
“或許吃着火鍋,唱着歌,偶爾瞥向窗外,可以看到明媚的陽光與美麗的少女……”
“當他們回城,你若問想,他們也會這麽說,甚至描繪各種細節。”
“可事實上呢?”
“……”
楊佳微微的苦笑起來:“城市外面,永遠都隻有死寂的迷霧海,以及血肉列車。”
“但這座城市,永遠會給予他們最豐富的記憶,最真實的感受。”
“就如同,他們也一直堅持的認爲,我們的感受與經曆,都隻是母體給予的幻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