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這個位置,有一種東西是永遠無法避免,時時刻刻存在的,那就是政治鬥争。
我們去做一件事,事情本身的重要性,有時候占比并不大,因事情而引發的各種牽扯,反而是重中之重。
既然老爹不讓我去江都,那我就不去了。
楊銘現在具備造反的能力,是可以以洛陽爲重心,控制山東、河北,甚至是整個江南,與朝廷分庭抗禮,但是他不能這麽幹,因爲必輸無疑。
具備做一件事的能力,和做好這一件事,是兩個概念。
他想逼宮,必須在楊廣身邊才能做到,同時還要具備一個條件,那就是逼宮之後,支持他的人一定要多過反對他的人,否則他會很快被扳倒。
那麽事實上,支持他的人非常非常少,大部分人是不會允許兒子逼老子退位的。
所以楊廣現在讓他幹什麽,他就得幹什麽,絕對不能違背,以免楊廣對他的猜忌越來越重。
“臣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船艙内,來護兒皺眉道:“殿下如果堅持,臣可以等您奏請陛下之後,再去江都。”
楊銘笑了笑:“不必了,陛下如此安排,必有深意,過幾天抵達荥陽之後,你便改道南下,去江都吧。”
他們這支大軍,平叛河北之後,是非常累的,所以南下之路會選擇坐船,這樣一來會有充足的休息時間,恢複體力。
來護兒去江都,必須從荥陽改道,因爲去涿郡的永濟渠和去江都的通濟渠,入口都在荥陽,雖然繞了很遠,但将士們不需用兩條腿行軍,還是劃算的。
“江都已經打起來了,”來戶兒皺眉道:“王世充正在攻打丹陽郡,可是襄陽水軍卻沒有去,沒有水軍策應,這怎麽打?”
他是在旁敲側擊,暗示楊銘,你的人,在江都不聽話啊。
楊銘也是心裏火大,自己花了大價錢打造出來的襄陽水軍,難道給别人用?
“榮公這話是什麽意思?”楊銘冷冷道。
來護兒道:“江南平叛,水軍是重中之重,殿下如果放心的話,可以交給臣。”
“别怪我說話難聽,襄陽水軍,榮公用不了,”楊玄縱冷笑道:“你可真會撿現成,你也真好意思開這個口。”
玄挺也是陰陽怪氣道:“有些人啊,就是不知足,逮着太子好說話,蹬鼻子上臉。”
來楷頓時怒了:“兩位這是什麽意思?我父親也是憂心江南平叛之事,竟換得二位如此陰陽怪氣的嘲諷,我就納悶了,你們倆能做了太子的主啊?”
來楷,是楊廣的千牛備身出身,在軍中的職位,是武贲郎将,比虎贲郎将高一級,人家身上有個金紫光祿大夫的勳位。
當然了,跟楊玄縱比差遠了。
玄縱和玄挺,就是負責說一些楊銘不方便說的話,人家這兩人對楊銘的作用,非常巨大。
來護兒趕忙怒斥兒子一句,讓其閉嘴,然後微笑着朝玄縱兄弟解釋道:
“老夫當年跟随宋國公(賀若弼)平定陳朝,跟随越公剿滅江南高智慧之亂,江南應該怎麽打,我比宇文述更清楚,如今王世充出兵,水軍沒有跟上,這簡直就是玩笑,若我所料不差,王世充必然會有一場大敗,屆時朝廷問罪,陛下追究,齊王若說是襄陽水軍不肯配合,兩位覺得,獲罪的是誰呢?”
說罷,來護兒看向楊銘,道:“臣請接手襄陽水軍,可以将齊王安排的二趙踢出去,重新由周仲牟、沈綸、蔡莒總領,臣擅用水軍,絕不會讓殿下這支荊州子弟損失過大。”
“我再想想吧,”楊銘淡淡道。
很明顯,來護兒下去江都,會正兒八經的跟叛軍幹,這個人太想立功了,他不想屈居宇文述之下,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但你用我的襄陽水軍,去給自己的功勞榜上添磚加瓦,是不是不合适呢?
等到來護兒父子離開之後,楊玄縱頓時破口大罵:
“這個狗東西,咱們北上救了他的命,太子又交付大權,由他統帥與突厥的大戰,如今您不去江都了,這個狗東西立時就變臉了。”
“不要動不動就壓不住火,你覺得你聰明,還是來護兒聰明啊?”楊銘皺眉道。
玄縱一愣:“再聰明的人,也有昏聩之時。”
“但來護兒不會,”薛收笑道:“他絕對不會在這種大事上面,搞不清楚,人家現在很清楚自己該怎麽幹,恐怕背後有人提過醒啊。”
他這句話說的很含蓄,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給來護兒提醒的人,是誰。
還能是誰?楊廣呗。
皇帝下旨太子駐守洛陽,明擺着就是分你的權,南方的事情不讓你管了,來護兒的态度又突然出現這麽大的變化,肯定是不對勁的。
因爲在此之前,來護兒每天都和楊銘呆在一起聊天,任何事情任何話題,兩人都聊的很投機,但是聖旨一到,來護兒一下子就變了。
誰的人,就是誰的人,這個是變不了的。
楊銘也絕不會埋怨來護兒當了一回白眼狼,反而很認可對方,做人嘛,要忠心。
誰是你老大?誰給你飯吃?絕對不能忘了。
“來護兒已經開口要了,咱們不給,不好交代,”杜如晦沉聲道:“但是襄陽水軍,八艘五牙大艦,鳳艒、黃龍、赤艦各種戰船六十餘艘,蚱蜢舟近兩百艘,這都是殿下的心血,是萬萬不能給的。”
房玄齡苦惱道:“來護兒那邊必然有陛下旨意,我們沒有不給的理由啊?”
“沒有理由,就找一個理由,”李建成道:“想個法子将襄陽水軍調離江都,不就得了嗎?”
玄縱愣道:“你說的倒是輕巧,來來來,你說說,怎麽能調走?”
“其實可以的,”一直沉默,在埋頭苦想對策的李靖,開口道:“江夏和江陵如果丢了,襄陽水軍就有借口調離江都,回師荊州。”
楊元慶撫掌道:“絕妙好計,江夏江陵都是咱們的人,完全可以詐敗,如今還能正常收繳賦稅的地方,沒多少了,朝廷絕不會允許蕭銑占據荊州。”
“是不是有點養虎爲患啊?”薛收苦笑道。
李靖道:“襄陽水軍,是一支絕對的精銳,也是目前爲止,南方艦船威力最大,規模最龐大的一支水軍,配合主力陸軍的話,有掃蕩整個江南的能力,咱們不能将這支精銳拱手讓給别人,除了太子,誰都不能用。”
“還是藥師的話,對我的胃口,”楊玄縱道:
“應立即去信慕容三藏、達奚暠,讓他們詐敗之後,撤回江陵郡,營造一種江陵随時都會被叛軍攻陷的假象,江陵是整個荊州的首府,朝廷絕對不會允許這個地方丢了。”
現在能正常收繳賦稅的地方,荊州算一個,而荊州的糧食産量,也非常巨大,所以朝廷絕對不會讓這個地方也亂了。
那麽能救荊州的,肯定不是被四面包圍的江都軍,而是足以稱霸長江,在長江上随便亂竄的襄陽水軍。
楊銘點頭道:“你們詳細議一個法子出來,送信的人要絕對可靠,大家都謹慎一點,務必不能出錯。”
衆人紛紛點頭應聲。
“唉,前幾天還是戰友,一起吃肉喝酒,今天就開罵了,”來楷陪在自己的父親身邊,歎道:“如果有的選擇,誰願意跟着楊暕啊?”
來護兒面無表情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陛下有交代,咱們要按陛下的意思來,至于太子和齊王之間的明争暗鬥,不要去摻和。”
“不摻和,也躲不掉啊,瞧見沒,今天咱們算是将太子的人都給得罪完了,”來楷臉色難看道:“我看呐,父親幹脆稱病,推了這件差事吧,咱們不能得罪太子。”
來護兒淡淡道:“能推掉的話,我早就推了,這次是推不掉的,陛下交代我,務必盡心輔佐齊王,早日平定江南,他老人家明年六月要來江都,在此之前,江南的事情必須有個結果。”
來楷一臉無語道:“人家宇文述現在,都知道敷衍,父親又何必執着?太子勢力太大,咱們這次把人家得罪了,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您不會以爲,楊暕他還能起來吧?”
來護兒笑道:“楊暕現在的作用,隻是制衡太子,避免太子權利過重,至于威脅,是完全沒有的,自己的老丈人宇文述都不想幫他,怎麽起來?”
“那咱們更不應該得罪太子了,”來楷道:“您的長孫來宇、老六來整,還在東宮呢,他們倆啊,現在已經不好過了,您信不信,六郎待會就會來找您發牢騷。”
來護兒正色道:“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陛下的交代,你知我知,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沒有陛下,就沒有我來護兒的今天,你們弟兄幾個,也不會是今日光景,爲人臣者,忠字爲先,幹好自己的差事,問心無愧就是了。”
來楷歎息一聲:“父親忍辱負重,得罪這麽多人,怕是太子不理解啊。”
來護兒笑道:“太子洞若觀火,人家心裏比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