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跟着大軍去打突厥,一路吃敗仗直到最後,那麽一個子也不會給你,因爲征兵叫做服兵役,兵役可沒有工資,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宇文述的征兵,超出預期的不順利,河北魚俱羅、山東張須陀,都在發牢騷,包括返回山西,負責在山西征兵的李淵,也是一肚子埋怨。
洛陽方面,蔡王楊智積撂挑子不幹了,接任東都留守的,叫皇甫無逸。
這個人的爹皇甫誕,當年出身并州總管府司馬,輔佐楊諒,反對後者造反被殺,楊廣因此分外器重皇甫誕的兒子皇甫無逸,而皇甫無逸也很争氣,爲朝廷曆年考核地方官之最優等,是有真本事的。
所以這一次,人家能跨過獨孤纂,直接擔任東都洛陽的守備總司令。
這幾個人,眼下都在訴苦,征兵的事情确實沒有停下,但是因爲征兵而引發的騷亂,人家也都照實禀奏朝廷。
這就是官員的通病,事情我是會去做的,但是我得讓你們知道,我有多難做,将來做成了,也能混點功勞。
所以對于這些人的訴苦,朝堂上完全不予理會,宇文述也是聰明人,我不能搭理你們,越搭理你們,你們越來勁。
所以隻能給你們下死命令,能幹得幹,不能幹也得幹,幹不好了,咱們秋後算賬。
“眼下除了縣城狀況稍微好一點之外,鄉裏已經亂成一團糟了,”吏部侍郎崔君肅,在東宮向楊銘單獨呈報:
“河北當下已經起了民亂,民與官抗,拒服兵役,難度之大,超過以往任何一次。”
肯定啊,自打楊廣登基,河北亂過三次,楊諒造反一次,修運河洛陽一次,遠征高句麗一次。
而在楊堅在位期間,河北有尉遲迥造反,舊齊遺臣叛亂。
這個地方三十年來,大的動蕩就有五次之多,人家已經吃了上一回的虧,這才過了三年,又要征調衛士和民夫,誰願意幹?
楊銘淡淡道:“魚俱羅的奏報我都看到了,春耕之前征兵,河北今年的糧食要出大問題,二崔一盧,也不願意看到河北再起兵戈吧?”
崔君肅歎息道:“我們無力安撫了,征讨高句麗,我們出船出人,損失巨大,後來兵亂一起,更是度日如年,像今年這種情況,除非停止征兵,否則河北之亂已經是迫在眉睫了。”
“這種話你能在我這裏說,不要在朝會上再說了,”楊銘道。
崔君肅點頭道:“臣明白,這就是爲什麽臣私下求見殿下。”
北征,是皇帝定下的,早些時候大家都反對,你還能跟着吆喝幾聲,現在反對的聲音已經沒了,誰再吆喝誰吃虧。
接着,崔君肅又道:“臣今天來,主要是向殿下彙報一件事情,高盛道給我來信了,他們高家拒絕族内子弟被征調,他勸不住,所以希望我能找宇文述通融一下,高家就不要征兵役了。”
楊銘頓時皺眉,他猜到高盛道爲什麽不敢給他寫信,因爲這是家族的醜事,是不能傳揚出去的。
楊銘是太子,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處置渤海高氏,高盛道雖然是楊銘的人,但是這件事也不敢跟楊銘說。
高颎一死,高家沒了領袖,高盛道是壓不住的。
“你告訴我這件事,是什麽意思?”楊銘問道。
崔君肅道:“臣以爲,這件事許國公那邊肯定說不通,但是高盛道與殿下交情匪淺,臣又受他之托,不能不幫忙,所以才來請示殿下的意見。”
“他糊塗,”楊銘無奈道:“這麽大的事情能瞞得住嗎?我要是包庇他,陛下将來也會找我問罪,他現在是家主,連族内都壓制不住,他還能幹什麽?”
崔君肅道:“盛道是個忠厚的人啊,當初剿滅河北山東叛亂,高家是出了力的,魚俱羅恐怕也有心放一馬。”
“有個屁的心,”楊銘沉聲道:“你當魚俱羅是什麽人?獨孤公若在,他還懼怕三分,如今高家在魚俱羅眼裏,能有多大分量?就是因爲他們有平叛之功,魚俱羅更想用。”
崔君肅道:“這麽說,臣沒有必要與許國公提了?”
楊銘點了點頭:“還提什麽?這是自找麻煩,盛道不類獨孤公啊,他連獨孤公十成之一的手腕都沒有。”
華夏古代的親戚關系,是非常看重的,跟後世可不一樣。
因爲大家是利益共同體,不像後世那樣小時候在一起,長大了各奔東西,慢慢就斷了聯系,古代以其特有的地域局限性,一個地方的家族,其凝聚力是非常可怕的。
小一輩的那就是從小一起長大,被灌輸家規之後,具有很強的守内和排外。
打個比方,在河東,你隻要是姓裴、薛、柳,犯了事,官府都不會把你怎麽樣,就算你是街邊一個賣燒餅的。
因爲你往上倒騰三代,很可能就連到主枝上面了,而大家族也是要面子的,就算是我的窮親戚,我也不能看他被欺負。
所以會有郡望這個詞。
楊銘就從楊茵绛口中,聽說過她們家祭祖的事情,弘農一個郡,她們家祭祖的時候能來四萬人,這是什麽概念?
楊銘他們家也是認的弘農楊,但是祭祖的時候是在太廟。
渤海高氏現在是什麽情況呢?本來這個家族已經落魄了,但是北齊高歡、大隋高颎并入了這一支,導緻在河北山東地區,渤海高氏已經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氏族集團。
至于高歡和高颎祖上到底是不是渤海高,說不清楚,但是曆史上,這兩人确實成功并進去了,高家也樂意人家并進來,這叫沾光。
因爲高家的祖上還沒有人家這兩人牛逼呢。
高盛道這個人,楊銘還是了解的,高颎在世時曾不止一次說過,他這個長子,五品官就算是做到頭了,再往上走會出事。
因爲人太良善了,還有點迂腐,說白點就是個老實人。
楊銘也是奇了怪了,高颎和楊素叱咤風雲,英雄蓋世,都是繼承人不太行。
或許是當爹的對兒子要求太高,束縛過重,以至于走偏了。
英雄自古出煉獄,楊玄感和高盛道沒有他們爹那樣精彩的人生經曆,想成大氣候,确實很艱難。
李淵這一次又去了山西,而且成爲太原留守。
楊銘越來越覺得,事情越發微妙起來,玄感去了他造反時候的位置,李淵也去了。
幸好建成在京師,李淵可不會抛棄他的長子,而楊銘一直有派人盯着唐國公府,沒有他的允許,絕不能讓建成離開京師一步。
李靖和楊玄挺回來了,第一時間便去了東宮報到。
“聽說大哥已經去了洛陽,還帶走了二哥他們,怎麽越混越回去了,去做押糧官?”楊玄挺這句話,可不是跟楊銘說的,而是他的侄女楊茵绛。
楊茵绛平時埋汰她爹次數太多,以至于玄挺也跟着開始埋汰了,當然,當着玄感的面他不敢。
楊茵绛笑道:“是陛下的安排,叫做陝東道大司馬。”
意思就是陝西東面的後勤總司令。
“官名聽起來挺唬人,還不就是個押糧官?”楊玄挺哈哈笑道。
屋子裏都是自己人,說話也都放得開,楊銘笑道:“習慣成自然,我發現你現在總是在私底下挖苦玄感,小心哪天在他面前說漏嘴。”
“不會不會,”玄挺嘿嘿笑道,說着,臉色頓時黯然:“隻是父親年老,此番随軍出征,恐受不了颠簸。”
楊茵绛也是歎息道:“叔公執意如此,又是陛下旨意,無可奈何。”
一旁的李靖道:“當世單論兵道之謀略,楊公不輸他人,有他從旁輔佐,宇文述不會像高句麗那樣亂來,西路與中路軍,爲我北征之主力,突厥地域遼闊,卻無險可守,隻要突破其外圍防線,進入王庭,此戰可定,楊公素來熟悉突厥事宜,他爲中路主力之長史,實爲不二人選。”
楊約的本事,實際上是被楊素給遮蓋了,他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摔壞了命根子,以至于不能生育,所以才全力輔佐兄長楊素,建立豐功偉業。
如果楊約的命根子沒事,那麽這個人,就是一個可以和楊素并駕齊驅的,國公級人物。
楊約一直以來,都是楊素背後的那個狗頭軍師。
楊銘笑道:“這一次我不讓藥師和定方出征,你們倆可不要有什麽意見?”
蘇烈趕忙道:“我兒子還小,殿下不讓我去,實是正中卑職下懷。”
李靖也點了點頭:“去年一場大戰,已是步步維艱,臣說句自嘲的話,沒點日子修養,我都不敢上戰場。”
楊銘笑了笑,看向玄挺和元慶,道:“你們倆想不想去?”
楊元慶搶答道:“如果不是行軍總管,我就不去。”
“行軍總管還輪不到你,”楊茵绛道。
楊元慶接茬道:“所以我不去。”
楊玄挺耷拉着腦袋道:“父親給我留信了,他不讓我去。”
楊約的意思很明了了,你是我的嗣子,我家業的繼承人,我已經去了,你就不能再去了。
萬一兩人都死了,我辛苦一輩子攢下的家産,就便宜玄感了。
人這輩子最怕的,就是一個萬一。
因爲萬一,代表不可預見、出人意料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