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銘的失眠症,慢慢也好了,塞外那邊也有來自楊廣夫婦的關懷信件,大意是不論如何,不能傷了身體。
楊廣說的更直白,朝會直接搬到秦王府舉行好了,不用專門往皇宮裏跑。
攏共就倆兒子了,楊廣夫婦肯定不希望楊銘再出狀況,那樣的話,就不是儲位不明,而是後繼無人。
隻有一件事,能讓楊廣真的害怕,那就是他沒有兒子了。
楊雄他們也同樣收到了皇帝的旨意,所以不用等楊銘開口,他們直接率領百官去了秦王府。
“吏部這邊有齊王呈報,要求論罪武安太守陳君賓失城之責,”吏部考功郎崔桧說道。
吏部有兩個考功郎,一個是房彥謙,房玄齡的爹,楊銘安排的,一個是崔桧,兩人眼下都在京。
當年楊銘任荊州總管的時候,就是這個人在柳述的吩咐下,去荊州抓江陵太守慕容三藏。
因爲有楊銘護着,所以沒抓成。
楊雄聽了,直接冷笑道:“河北之亂還未結束,齊王就這麽着急問罪了?似乎時機不妥吧?”
崔桧是個從五品,就是個彙報工作的,今天的會議還輪不到他發言,于是道:
“具體情形,下臣也不盡知曉,要不,給洛陽的吏部官員再發文詢問一下?”
楊銘擺了擺手:“沒什麽好詢問的,張開高獎皆爲盜匪,陳君賓哪來的失城之責?告訴齊王,不要着急,該問罪的,陛下将來會問罪的。”
陳君賓是陳淑儀的堂兄,關于武安郡的民亂,早有一份詳細奏報呈給了楊銘,民亂的事情怪不到人家頭上,于公于私,楊銘都不會動他。
崔桧剛要退回去,楊銘又把他給叫住了,
“涉縣縣令陳項國爾忘家,舍身取義,妻兒死于賊手,怎麽論功呢?”
崔桧嘴角一抽:“這個,這個還沒有開始議呢。”
“自古功在過前,沒想好論功先想好問罪了?”楊銘道:“你要是幹不了,本王就換個人幹。”
崔桧一頭冷汗,趕忙道:“臣知道該怎麽做了,殿下息怒。”
接下來,楊銘與衆人議完軍情之後,去找裴淑英。
老爹楊廣有旨意,着裴淑英帶着荥陽王楊瑾,前往晉陽宮候駕,要讓裴矩提前見見自己的親外孫。
這是隆寵,也特麽是挑撥。
楊銘算是看出來了,老爹制衡朝堂,把他的家眷給牽連進去了。
裴淑英不在,據說是去了新昌坊,送楊瑾讀書去了,說是讀書,其實沒什麽好讀的。
楊瑾才多大?話都不會說,你讓他讀書?裴淑英不過是希望兒子早早适應那種學堂氛圍罷了,去了也是搗亂,而且還沒人敢管。
那個叫王通的,想必非常頭疼。
于是楊銘又去了高玥那裏,高玥最近挺正常的,也許女人真的容易哄騙,她現在相信自己的随從,确實是被安排去了隴西和弘農。
雖然她想給他們寫信,詢問近況,但是楊茵绛以事關重大爲由,拒絕了。
“最近是不是很不習慣?”楊銘進屋坐下,高玥主動過來給他脫掉靴子。
“還算适應吧,王妃安排的這些侍女,都很乖巧懂事,比我原先的要強上很多,”高玥道。
楊銘點了點頭:“不是不讓你聯系他們,是眼下不行,兵部那邊已經查清楚了,河北那個叫高應年的反賊,确實是舊齊遺民,這麽大的事情,我不安排妥當,不僅會連累伱,也會連累我。”
高玥道:“關于這些,王妃已經跟我講清楚了,妾身知曉利害,殿下放心好了,我不會亂來。”
“那就好,”說着,楊銘好奇道:“那個高應年,是什麽高陽康穆王高湜的曾孫,你們倆應該怎麽論輩分?”
高玥想了想,道:“高湜是高祖皇帝(高歡)十一子,妾身祖父世祖皇帝,是高祖第九子,那麽論起來,他應該叫我做姑母,但是高湜這一支,子嗣凋零,我沒聽過高應年這個人,要麽是化名,要麽就是庶出,要麽就是冒名頂替。”
楊銘點了點頭:“你認爲,哪個可能性更大一些?”
“應該是庶出吧,如果是冒名頂替,不可能有這麽多人響應,”高玥分析的還是有道理的。
姓高的那麽多,但渤海高的族譜可是記載的明明白白,想冒名頂替也沒有那麽容易。
時值盛夏,酷暑難當,高玥端來一碗涼粥,伺候楊銘喝下,然後在一旁幫楊銘扇着扇子。
屋門是打開着的,好讓外面的涼風吹進來,兩人就這麽坐在門廊邊上聊天。
“我還沒有去過山東,以後有機會了,帶上你,好讓你重遊故鄉,”楊銘笑道。
高玥笑道:“物是人非,其實妾身已經對故鄉沒有什麽留戀了,就算去了,也是徒增傷感罷了。”
渤海高氏這個家族,非常有意思,一直在往上面追溯祖宗,目前爲止,追溯到了漢太傅高裒,但後面好幾代都是空缺的,補不上去。
到了中唐時期更狠,直接追朔到了姜子牙的六代孫高傒。
真真假假,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事實,那就是眼下的渤海高氏,主流房支就是高歡的後代。
史學家認爲高歡高颎是強行往渤海高上面靠,但事實是,是人家這兩家把渤海高給壯大了。
後世一提起渤海高氏,高歡、高颎屬于是代表人物。
北周時期,但凡有繼承資格的高氏子弟,被殺了個精光,但并不是将渤海高殺絕了。
像這種大家族,在地方盤根錯節,是不能亂殺的,牽連太廣。
“淑儀這丫頭總是不見人,她最近一直往哪裏跑?”楊銘問道。
高玥笑道:“聽說一直在太夫人那裏,如今太夫人最寵她了。”
太夫人,就是長城國太夫人柳敬言,陳叔寶的媽,如今也七十八了,身體卻非常好,可知人還是活一個心态。
如今兒孫們都可以進入大興,柳敬言那裏每天都很熱鬧,雖然她隻有陳叔寶一個親生兒子,但人家以前是皇後,所以陳叔寶幾十個兄弟姐妹,都得管人家叫媽。
這是嫡母。
閑聊一陣後,楊銘便離開了,他想去新昌坊瞧一瞧,兒子每天都在幹什麽。
不出預料。
楊瑾什麽都沒幹,一幫人圍着他,在人家王通本就不大的院子裏玩鬧。
王通家裏的前堂,因爲授學的緣故,被特意改造過,除了幾根柱子之外,裏面但凡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了人。
裴淑英也沒有管兒子,而是與王通的夫人閑聊。
她們倆能聊一塊去嗎?
當然能,因爲王通的夫人,與裴淑英同庚,王通本身,也不過才二十六歲,而且王通的生母,出自河東裴。
二十六歲,已經是河東第一儒士,這都要歸功于他爹王隆,王隆在開皇年間,做過國子監博士,後來去地方當了縣令,沒過幾年就死了。
做爲長子的王通,完全繼承了父親的學說,也繼承了他父親的門生,年紀輕輕已經名氣大噪,有青出于藍之勢。
所以說,一個人一生的成就,是有限的,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爺爺爸爸,是否給你打好了基礎,如果你自己不行,千萬不要指望子女有多大出息,因爲他們的上限,是你決定的。
王通這個人是想做官的,可惜不被重用,這就叫做時運不濟,因爲他的學術主張是王道,但是大隋眼下處在一個霸道轉王道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是一下子就能走完的。
再過兩三代,這個人的學說必然會被發揚光大,他的門生也會因此受益。
楊銘來了之後,王通趕忙帶着幾十名弟子往前院拜見。
“你們繼續,我隻是來看看楊瑾,不要因我打擾而中斷授業,”楊銘微笑擺了擺手。
王通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趕忙道:“殿下若是不嫌棄,可于前堂旁聽。”
怎麽?想給我洗腦?你的那一套或許我兒子孫子用得上,但我真的用不着。
不過楊銘沒有拒絕,而是被引入大堂,坐在王通身側位置。
王通的弟子當中,老頭子都有,而且還不少。
這就是儒家那套: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于吾乎。
大概意思是,隻要你懂的比我多,你就能當我老師,年齡不是問題。
王通坐下之後,桌子上空空如也,也沒有什麽稿子,環顧衆弟子後,繼續道:
“天下之治,聖人斯在上矣,天下之亂,聖人斯在下矣,周亡,因聖人非君,實藏于鄉野之中的高祖皇帝,隋興,皆因聖人在朝,由此可見,天下得治,在聖人而非君王。”
楊銘沒來之前,他可不是在講這個,楊銘來了,他故意往他那套王道學說上扯,就是說給楊銘聽的。
王通是在拍楊堅的馬屁,這種話可不敢讓楊廣聽到,薛道衡就是例子,他就是因爲太能誇楊堅,才被楊廣看不順眼。
接着,王通繼續道:
“聖人也,才德全盡,知行完備,乃至善之人,而遷、固之下,述作何其駁雜,帝王之道因而不明,侍帝王者,爲臣,子曰:君子之事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将順其美,匡救其德,故上下能相親也,因此,君主也需明臣輔佐,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方可爲聖人也.”
他這番話,楊銘也聽明白了,大概就說皇帝要采納大臣的建議,好的聽,不好的不要聽,搞清楚帝王應該做什麽,就可以被稱爲聖人。
他這套楊廣能接受才真是見了鬼了。
至于楊銘,就不用他說教了,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在楊銘這裏,任何學術主張,不過工具罷了。
“先生大才,楊銘受教了,”楊銘笑道,他已經懶得再聽了,話語明顯很敷衍。
突然,一個比王通年紀還大的年輕人起身道:
“受教在心,不在口,希望秦王是真的聽進去了。”
好家夥,刺頭啊?
大隋對于讀書人,還是寬宏的,因爲對學術管控太嚴,社會就不能進步,換成官員,可不敢這麽陰陽怪氣的跟楊銘說話。
而楊銘也不會跟讀書人計較,聞言笑道:
“剛才先生言,遷(司馬遷)、固(班固)之下,帝王之道不明,不明在哪?”
楊銘也是話術高手,你說的問題我不答,我反問你。
這下好了,堂内的人全懵逼了。
王通也是冷汗直冒,他的本意思是遷、固之後,沒人能把帝王之道講清楚,沒有說明白,都是一些混亂的雜說,但是楊銘這麽故意歪曲本意的一問,就複雜了。
就好像王通是在說,當今陛下君道不明,這尼瑪楊廣聽到了,他得死。
王通連忙解釋道:“我剛才的意思是”
“不用解釋,”楊銘笑道:“既然史書駁雜紛亂,不能闡明,先生不妨深入探究,集百家之長,以昌明王道。”
原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啊,吓我一跳,王通心跳逐漸平複下來,笑道:
“畢生所求。”
“楊瑾,就交給先生了,”楊銘緩緩起身,眼神望向剛才那個挑刺的年輕人,皺眉道:
“聽你口音,是河北人?”
那人趕忙揖手:“河北巨鹿人,魏征。”
巨鹿是秦時古稱,也就是眼下的河北恒山郡。
楊銘雙眉一凝,直視對方,好家夥,原來是你?怪不得這麽刺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