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和寵臣,有着本質的區别。
楊素是權臣,依靠背後家族的龐大勢力,以及自身超凡的洞察力和戰略手段,在朝堂上站的穩如泰山,能動他的,隻有皇帝,而皇帝想動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宇文述是寵臣,他的身家性命與皇帝息息相關,太過依賴于皇帝,就會導緻他的位置并不穩固,因爲寵臣也有失寵的時候。
至于高颎,既是寵臣也是權臣,這樣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但缺陷也非常緻命,受寵于前任皇帝,必然失寵于現任。
楊素一死,高颎就危險了。
所以楊銘猜想,接下來,老爹隻怕會找個理由,殺了高颎,别看高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個一閑人。
殊不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一日的朝會,禦史台有人狀告高颎,說他诽謗朝廷。
诽謗什麽呢,當然是東京和運河兩項工程,不算誣告,因爲高颎一直以來對這兩項國策,都是持反對意見的,不是反對路線,而是反對步驟。
眼下的楊廣,繼承了楊堅留下來的豐厚家當,這份家當,是整個開皇時期的老臣,輔助楊堅,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
高颎做爲親身經曆者,自然見不得楊廣這麽鋪張浪費,有些不滿的話,也被傳到了朝廷。
楊廣大怒,直接就要治罪高颎。
好在這個時候,朝堂中樞内的大佬,不少都是開皇舊臣,别說蘇威牛弘了,就是楊雄、楊弘、楊智積、賀若弼史萬歲等等,也都站出來替高颎求情。
很顯然,這麽多人出面保高颎,楊廣也是動不了的,隻有一步步将這些人分化,他才有機會。
但是懲戒,肯定是不可避免的,負責去給高颎懲戒的,是楊銘,懲罰是二十鞭子,楊銘親自行刑,内侍省會有人在一旁盯着。
高颎這樣的年紀,二十鞭子肯定是頂不住,甚至有可能因傷緻死,朝臣仍有勸谏者,都被楊廣罵的狗血淋頭。
而楊銘今天的表現,差點将楊廣氣死。
他拒絕了。
“獨孤公開國功臣,國之良相,執政二十年,朝野推服,物無異議,治緻升平,高祖皇帝引爲天降良輔,此番不過言語之失,實不緻此,望父皇明鑒。”
說罷,楊銘跪倒,額頭貼地。
同一時間,牛弘也打算出來,卻被蘇威一把拉住。
蘇威心裏明白,這個時候,隻能是楊銘一個人去頂,别人都不能幫忙,幫忙就是害他,會被以爲結黨。
楊銘之所以肯冒這麽大的險,也是因爲他知道,高颎扛不住二十鞭。
他不想高颎死。
因爲曆史上有一種說法,高颎的死,是隋朝由盛轉衰的重要節點,這個人用好了,就是天下承平的大氣象。
可惜了,他沒有楊素的能屈能伸,注定不招楊廣待見。
皇位上的楊廣,此刻的内心已然是盛怒至極,他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敢在朝堂上給自己難堪。
還真是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楊廣面無表情,沉聲道:“你這麽保高颎,到底是爲什麽?”
“爲父皇計,爲國家計,爲天下計,”楊銘磕頭道。
“哈哈.”楊廣笑道:“好一個爲君爲國爲天下,你的意思是,朕罰高颎,就是昏君?國将不國?”
這話一出,好多人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很多人認爲,秦王今日确實莽撞了,值此儲君未明的關鍵時刻,你怎麽能這麽跟皇帝硬怼呢?不想當太子了?
而一旁的楊暕見狀,心裏也在猶豫,到底是落井下石,趁此機會給老三背後來一刀,還是先保住老三,再圖後事。
思來想去,他覺得老三現在還不能出事,于是他站出來道:
“父皇,孩兒以爲”
“閉嘴!”
楊廣真的以爲老二要背後捅刀,所以趕忙制止,因爲他不打算治老三的罪,但如果老二站出來火上澆油,隻怕兄弟倆當下就會決裂。
“朕沒有問伱,”楊廣冷冷道。
一臉尴尬的楊暕退回原位,俯首沉默。
這時,楊廣繼續看向楊銘,沉聲道:“你給朕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朕就饒了高颎。”
此話一出,蘇威等人頓時松了一口氣,很明顯,這是給秦王台階呢。
楊銘擡頭道:“高颎之罪,在自負,在狹隘,自負其才,目無長見,東京運河,皆爲我大隋千年大計,父皇之文武大略,他看不懂,其人狹隘,遭冷遇而心懷不滿,以至腹诽之言流于朝堂,此人有罪,但兒臣以爲,其罪不足以抵其功,望父皇開恩。”
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又轉向皇帝,看他接下來怎麽接招。
老子鬥兒子,無疑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楊銘這幾句話,有貶低高颎的意思,其實也是在給楊廣台階,楊廣心裏也清楚,單論執政能力,楊素都比不上高颎。
要不是因爲高颎不把他放在眼裏,這樣的人才,他是不舍得抛棄的。
老三啊老三,爲了一個高颎,你是真豁得出去啊。
楊廣沉默了很久,終于在衆人的期盼下,緩緩開口:
“既然你一力保他,那這二十鞭子,你便替他受了吧。”
這下子,父子倆的面子都保住了,誰都下的了台。
朝臣紛紛下跪,請求皇帝寬恕秦王,楊暕望着跪倒一片的朝堂,心中怅然若失,膝蓋一軟,也跟着跪下。
“爾等不必多言,就讓秦王在這裏受罰吧,”說着,楊廣給高野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連忙招來兩名禁衛。
楊銘卸去冠冕,脫掉上身袍服,跪地受罰。
那兩個禁衛也不是傻子,施刑是看人的,打的是皇帝親兒子,誰都不敢下重手,指不定哪天人家反手報複,他們就得玩完。
楊廣當然也不會讓人下重手,萬一打殘怎麽辦?
他生氣,是因爲親兒子給他難堪,但細想一下,自己也确實是着急了,想要弄死高颎,看樣子還得慢慢來。
二十鞭子抽下來,楊銘整個人趴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感覺動動手指,身上都牽着疼。
這特麽也太疼了,怪不得當初楊約爲了躲楊麗華的鞭子,拖着不上朝,也不敢讓人知道他的傷養好了。
隻有切身體會,才明白楊約當日的苦衷。
要麽說來護兒是寵臣呢,見狀,他趕忙脫下自己的袍服,遮蓋在楊銘身上,跪地求情道:
“秦王已然受罰,陛下快召太醫吧。”
楊廣也心疼,擺了擺手:
“擡去太醫署醫治,散朝吧”
得知消息的蕭皇後,第一時間就跑去了兩儀殿哭鬧,
“行啊,你幹脆将他打死好了,再把老二流放,把我廢了.”
楊廣怒道:“你懂什麽?你生的好兒子,朝會上,都敢讓朕下不來台,我不過是給了他二十鞭子,小示懲戒而已,我現在不罰他,他會越來越放肆。”
“他有什麽罪?”蕭皇後聲嘶力竭道:“他不過就是替高颎說了幾句話,如果話都不能說,那你把他舌頭割了好了。”
“你”楊廣懶得跟她解釋,在他眼中,皇後就是一個短視的婦人,于是他招呼左右:
“去去去,把皇後請出去。”
沒人敢動的,高野趕緊低頭,當作沒聽到。
“你真要将他打壞了,我們母子倆就去終南山,找個僻靜地方修行,免得你礙眼,”說罷,蕭皇後怒氣沖沖的趕去太醫署探視兒子。
楊廣一臉的無奈,一把抓起硯台摔在地上,怒道:
“仗着你那倆兒子跟朕撒潑,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他說的完全是氣話,皇後與他是少年夫妻,根本無需仰仗任何人,或者說,楊廣才是蕭皇後最大的仰仗。
如今長子病故,楊廣也意識到自己子嗣單薄,但蕭皇後不打算再生了,所以楊廣也有了添子的念頭。
下一個兒子,出自誰那裏,是有講究的,修容夫人陳霂,充儀夫人陳婤,婕妤王茁靈都不行。
因爲皇後不樂意,皇後不樂意了,連帶兩兒子都會動歪腦筋,所以隻能是跟皇後的媵侍生,也就是蕭嫔。
蕭嫔是蕭皇後的陪嫁女,庶出妹妹。
曆史上,楊廣夭折的第三子,是楊銘,第四子楊杲,就是蕭嫔所出。
楊銘這一次幫忙,無疑讓高颎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下朝之後的蘇威,在想明白這一點後,隻覺得秦王的心機太深沉了,簡直和高祖皇帝一模一樣。
很早之前,楊銘就知道楊素一死,高颎必出事,所以早早跟楊麗華商量好,希望将來對方能幫着保全一下。
但是今天,情況緊急,楊麗華完全不知情,所以楊銘隻能是硬着頭皮,硬保了。
他也知道這樣做不妥,但沒辦法,形勢逼人嘛。
得到消息後的楊麗華,也趕忙入宮。
她是最了解高颎的,也知道高颎是實實在在爲他們楊家出力,可以說是忠心耿耿,功勳卓著。
這樣的人,不能動,就算不用也是讓他頤養天年,否則還有誰會對他們楊室忠心呢?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獨孤是咱們的家臣,年事已高,怎麽能經得起鞭罰?”楊麗華臉色不悅道。
楊廣合上卷宗,沉聲道:“他心裏隻有父皇和母後,從未将朕放在眼裏,我罷了他的官,他竟然還在私底下對朕的國策指手畫腳,你說我能饒了他嗎?”
“他這個人是太直了,但念其忠貞,你也不能這麽罰他,”楊麗華反駁道。
楊廣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阿姐若是來數落朕的,便請回吧。”
“你”楊麗華一臉驚愕,怔在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