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隻要一提到楊素,就會拿高颎出來作比較,但提到高颎的時候,卻很少把楊素搬出來。
原因很簡單,高颎無論威望才能,是大于楊素的。
這個人的生平履曆,可謂波瀾壯闊,精彩紛呈。
大隋朝堂,衮衮諸公,你隻要看他的姓氏,大抵就能知道他的來曆,高颎,出身渤海高氏,也就是河北景縣,隸屬于衡水市,與北齊皇室,都是一個地方的人。
他爹高賓,就是獨孤信的心腹,被賜姓獨孤氏,他們家是獨孤家的家臣。
楊堅擔任北周大丞相的時候,老丈人獨孤信已經挂了,但是獨孤伽羅将高颎推薦給了楊堅,自打那個時候開始,高颎便成爲楊堅夫婦心中的頭号心腹,時至今日。
四十歲,跟随韋孝寬讨伐尉遲迥叛軍,晉位柱國,封義甯縣公,升任丞相府司馬。
四十一歲,楊堅篡周,拜高颎爲尚書左仆射,兼門下省納言,進封渤海郡公。
四十二歲,兼領十二衛之首的左衛大将軍。
四十八歲,封爲爲元帥長史,協助楊廣南下滅陳,滅陳之戰,高颎是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決策者,韓擒虎、賀若弼之流,皆受他驅使。
四十九歲,加授上柱國,晉爵齊國公,勳爵已至頂點。
新都大興城的總負責人,開皇律的修訂者之一,包括大隋立國之後的行政、官制、地方制度,也都是在高颎的主持下完成的。
這個人,做了二十年的大隋宰相。
賀若弼那麽橫一個人,都不敢在高颎面前瞎哔哔。
楊銘當初在獨孤後的跟前時,每遇高颎被召喚入宮,他都得給人家搬凳子,可知這個人禮遇之隆,在大隋無出其右。
高颎将楊銘帶進了他的會客之所,這裏空空蕩蕩,非常簡樸。
楊銘知道,高颎府上的家具器物,有一多半,都是獨孤後幫着置辦的,這兩人的主仆之情,直到楊勇出事之前,都是非常深厚的。
高颎請楊銘坐下之後,令兒子高弘德奉茶。
高弘德原本是晉王府的屬官,但是楊廣被封太子之後,并沒有将他帶進東宮,原因嘛,不言而喻,因爲他是高颎的兒子。
如今和他爹一樣,賦閑在家,靈活就業,曆史上高颎被殺之後,高弘德被流放嶺南,半途失蹤,下落不明。
高颎表現的很冷淡,幾乎不說話,楊銘也覺得氣氛很詭異,主動朝高弘德笑道:
“我觀二郎頗爲眼熟。”
高弘德笑答道:“曾在晉王府做幕僚,見過小殿下幾面。”
“原來如此,二郎快請坐吧,本王今日是賓,二郎是主,還請不要拘謹,”楊銘笑道。
高弘德點了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接着,他在高颎身後坐下。
楊銘又主動道:“獨孤公近來身體如何?”
高颎吃着茶,淡淡道:“如故。”
“那就好,那就好,”好尴尬啊,楊銘看得出,人家好像不太樂意搭理他,
“長公主知道獨孤公喜歡她府上的醬菜,所以特意讓晚輩送來,等來年有了新的醬菜,還會給您老人家留一份。”
高颎這才點頭:“長公主有心了。”
楊銘趕忙道:“長公主對獨孤公,還是非常挂念的,她常言,朝中沒有獨孤公,如同羊群沒了頭羊。”
高颎聞言,一眯眼,說道:“我倒是聽說,小殿下和長公主走的頗近?”
楊銘點頭道:“經常見面。”
高颎淡淡道:“長公主地位尊隆,很少與人親近,即使當年的廢太子勇,也極少有機會能與她獨處論事,小殿下有這份待遇,其中當有緣由。”
面對高颎詢問的目光,楊銘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隻能是笑了笑,避開對方話鋒。
高颎見他不答,笑道:“小殿下有沒有想過,長公主爲什麽讓你給老夫送醬菜呢?”
“想過,但沒有想明白,”楊銘老實答道。
高颎忍不住笑了笑,側身詢問兒子:“你看明白了嗎?”
高弘德搖頭道:“此舉必有深意,但孩兒看不通透。”
高颎點了點頭,說道:“長公主府上的醬菜,是齊地風味,是老夫當年剿滅尉遲迥之後,從山東帶回來的醬菜師傅,聖後最是喜歡,幾乎每餐必有。”
“久而食之,便形成了依賴,聖後曾言,我高颎便是聖後的醬菜。”
“此醬菜,至尊不喜,唯獨聖後與我偏愛之,聖後過世之後,腌制醬菜的師傅,便被長公主帶回了府上。”
接着,高颎歎息一聲:“實際上,長公主也不喜歡醬菜。”
楊銘愣住了,楊麗華明明跟自己說,她很喜歡這種醬菜啊?
高颎繼續道:“她既不喜,我獨愛之,但爲何隻送醬菜,而不送制作此醬菜的人呢?長公主這是在提醒我,讓我繼續做她的醬菜,而她,是手握醬菜的人。”
高弘德還是不理解,好奇道:“那爲何長公主會讓小殿下将醬菜送來呢?”
高颎笑了笑:“因爲河東王,也是手握醬菜的人。”
呼.楊銘在心裏長呼出一口氣,他沒想到送個醬菜,都能有這麽複雜的暗示。
按照高颎所言,楊麗華的意思,大概是希望高颎能爲她所用,隻要高颎肯點頭,那麽楊麗華就會着手安排高颎返朝事宜。
而楊銘,其實與高颎的位置差不多,都是楊麗華手中的棋子,區别在于,楊銘是有血緣關系的棋子,有一份親情夾雜在中間。
楊麗華是女人,不能幹政,那麽扶植楊銘作爲她在朝堂的話事人,便是從側面幹預國家大事。
一個楊銘還不夠,如今還要加上一個高颎。
這個女人啊,不愧是舊周太後,權謀手段實在不是楊銘可以比的。
好在楊銘心裏清楚,楊麗華這個人是真的心軟慈善,對他也是真心真意,否則的話,真要擔心别被她給擺一道。
高颎看向楊銘,說道:“轉告長公主,聖後過世,老夫已經心灰意冷,明年的醬菜,就不要再送了。”
這句話,等于是拒絕了楊麗華的招攬。
楊銘皺眉點頭:“晚輩當如實轉告。”
高颎一愣,忍不住笑道:“隻需轉告最後一句,中間的就不要說了。”
楊銘頓時反應過來,笑道:“晚輩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高颎點了點頭,繼續道:“小殿下出任中樞要職,切記不要與蘇威、牛弘相争,餘子皆不足道哉,不過伱要注意柳述。”
楊銘一臉真誠道:“晚輩能聽得出,獨孤公此番指點,實爲肺腑之言。”
高颎再次看向楊銘身上的孝服,黯然道:
“老夫此生,得聖後青睐才有今日成就,小殿下長于聖後膝下,高某對你,無需虛與委蛇,柳述此子,無才無德,又無功勳根基,今迎勢而上,必因勢而落,不過在其得勢之時,小殿下宜暫避鋒芒。”
楊銘疑惑道:“我不想招惹他,但是他一直在招惹我,避無可避。”
“要麽說,他是個蠢材呢,”高颎笑道:“蘇威當年與我争鬥時,見我面,執門生之禮,敬重有加,散朝時,我不轉身,他不敢擡步,逢年過節,他都是第一個來探望老夫,遇到這種人才需小心,柳述喜怒形于色,心思都寫在臉上,不足爲懼。”
楊銘知道,蘇威當年也是被高颎舉薦,才得以入仕,這就是爲什麽他見高颎,要執門生之禮。
但是後來蘇威坐大,開始挑戰高颎,結果當然是以失敗告終,獨孤伽羅當時非常不爽,暗示楊堅收拾蘇威,于是蘇威被扣了個勾結朋黨的罪名,被楊堅免職。
以至于後來蘇威返朝後,再也不敢跟高颎叫闆,反而搖身一變,成爲高颎的頭号支持者。
隋初四貴,除了楊雄出身宗室之外,剩下的蘇威、虞慶則,都是被高颎舉薦上來的。
由此可見,高颎在大隋的地位有多高。
如果不是楊堅看高颎權柄過大,根本就不會扶植楊素冒頭。
楊銘好奇問道:“在獨孤公看來,柳述何時失勢?”
高颎沉吟片刻,說道:“楊素居家賦閑,正常來說,柳述已經失去其作用,但是楊素如今又去了仁壽宮侍疾,柳述短期之内,應還會執掌大權,我也是直到小殿下返京,才意會出來,至尊這是在拖延,給小殿下足夠的成長時間,來替代楊素,楊素徹底離開朝堂之日,就是柳述失勢之時。”
“晚輩何德何能,怎有資格替代越公?”楊銘一臉驚訝道。
高颎笑道:“隻是讓你替代楊素的一部分作用,又不是讓你做仆射。”
楊銘明白了,高颎的意思是說,自己被扶植起來的作用,其實就是以宗室身份平衡朝堂各方勢力,類似于衛王楊爽曾經的作用。
誰冒頭,楊銘就要針對誰,誰勢弱,楊銘反而要支持,其實就是一個朝堂平衡器。
像他這樣的人,不能結黨營私,隻能聽一個人的話,那就是皇帝。
事實上,左右仆射這兩個職位,曆史上在楊廣時期便被空置下來了,因爲權利太大。
畢竟楊廣深受被左右仆射制衡的苦,認爲這兩個位置不應該存在,不利于皇權高度集中。
楊銘是知道曆史走向的,所以柳述什麽時候完蛋,他比高颎要清楚。
不過今天與高颎的一番談話,受益匪淺,楊銘覺得,将來如果有可能的話,盡量要保一保對方。
當然了,如果高颎對他沒用,那就是一枚棄子。
賢時便用,不賢便黜,這是用人的不二法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