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府大堂,楊銘接見了這位在江陵郡頗具威望的老者。
不管怎麽說,文翊是爲國征戰落下的殘疾,這一點,楊銘在表面上還是會敬他一分。
于是他令衛士将文翊擡進了大堂,并在其身前擺放了一張高桌,上面放了一杯溫水。
煮茶是很費功夫的,所以大多時候都是以水待人。
“本王初來江陵,便聽聞過文公之名,今日來此,可是有事?”楊銘淡淡笑道。
文翊好整以暇笑道:“下臣身患殘疾,行動不便,于殿下莅臨江陵之時,未能拖殘破之身前來道賀,今覺身子尚可,雖子孫攔阻,然下臣還是執意前來拜谒殿下,今日得見殿下天顔,實乃三生有幸。”
挺會說漂亮話嘛.楊銘呵呵道:“文公官居何職?”
文翊道:“下臣曾任漢王殿下總管府主簿。”
楊銘又到:“現居何職?”
文翊:“今無官位。”
楊銘呵呵一笑:“既無官身,爲何自稱下臣?”
文翊一愣,無言以答。
他什麽意思?爲什麽在意一個稱呼呢?我曾經爲官,自稱下臣不可嗎?
當然可以,
開皇律裏面可沒有這個規定,但是楊銘樂意拿這個跟你計較,你能如何?
楊銘笑道:“既無官職,便是白身,文公用詞還需謹慎一點,庶民稱臣,有僭越之嫌,當然了,本王隻是提醒你一下。”
好家夥.這小子不簡單啊,簡單幾句開場,文翊已經虛了,果然皇室宗親無一不是好相與的。
眼前這小子才多大?竟然把我說得一愣一愣。
此子難纏。
文翊趕忙道:“是小民過失,幸得殿下糾正,不至鑄成大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過嘛本王還得糾正伱一點,”說着,楊銘朝衛士擺了擺手,後者将一紙卷文遞給文翊。
文翊接過之後,大緻一掃其上内容,頓時慌了。
卷文所載,是他當年從郡府衙門領取職分田的備錄,上面明明白白的寫着,他領了職分田二十傾,也就是兩千畝。
來者不善啊文翊瞬間緊張起來,小心髒撲通撲通直跳。
他以前隻是一個從七品,職分田爲六十畝,多餘的這些,也是因自己身爲總管府主薄,得漢王默許之後,私自添加的。
沒想到現如今竟然被翻出來了,這位小殿下是要整我?
文翊趕忙解釋道:
“此田乃漢王殿下賞賜,小民斷不敢私自更改。”
楊銘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神淩厲道:“你是說,漢王将二十傾的公廨田賞給你?”
公廨田是不能賞的,這些田是用于官府的日常公務開支,衙門裏的官差都靠這些田吃飯呢。
開皇初年,分天下州、郡、縣爲九等,每一等的公廨田都是不一樣的,江陵郡屬于上下郡,公廨田應爲兩百傾,但實際上,官府應該是霸占了四五百傾左右。
而文翊離任之後,仍拿着二十傾不還,這是掉腦袋的罪。
他越發覺得今日不能善了,于是趕忙搬出漢王楊諒頂一頂,沒想到對方最後這個問句,讓他無從回答。
點頭?那就是漢王犯法,不點頭,就是他犯法。
于是他啞巴了。
眼瞅着火候差不多了,楊銘又問:“文公那二十傾田畝,何日歸還?”
文翊趕忙道:“明日就還。”
楊銘又道:“你的職分田本爲六十畝,差額何時歸還?”
入你娘啊這是要跟我翻舊賬?
文翊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嘛.”
“别這個這個啊?”楊銘笑道:“如果真是漢王所授,本王絕對不會細究。”
文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趕忙點頭道:“确爲漢王殿下所授。”
“是嗎?”楊銘點了點頭,朝着堂内的總管府錄事段稠道:“即刻寫信,以本王名義送至晉陽漢王府,詢問此事真僞。”
段稠點了點頭,提筆就寫。
這個人,是楊銘從郡守府要來的,原來是江陵郡的主簿,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文翊見狀,徹底懵逼了,這事要是捅到漢王那裏,漢王絕對矢口否認,到那時可就不是私挪公廨田的罪名了,弄不好就是抄家。
于是他拼命擺手,要不是腿瘸了,他現在都能站起來,
“不不不,不是漢王殿下所授,是小民一時貪念,殿下繞了我吧”
楊銘身子後仰,連連冷笑。
“明日就還,明日就還,職分田及差額,明日便如數歸還,”文翊哭喪着臉道。
楊銘現在還不會要他的命,因爲沒見到錢,什麽時候對方的錢都吐幹淨了,再說。
實際上這類人不是随便就能殺的,要照顧一下别人的心情。
這次殺了文翊,其它氏族會不會人人自危呢?
這不好,我隻是跟你們要錢,不是跟你們要命。
于是楊銘點頭道:“明日此時,我便在此等候,等着文公把該交的錢都交上來。”
說罷,楊銘朝外喊話:“來人,将他擡出去。”
離開總管府的文翊,仿佛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渾身汗淋淋的,跟洗了澡似的。
都已經坐上了自家馬車,還是渾身發抖,戰戰兢兢。
因爲他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職分田不過是開胃小菜,大的還在後面呢。
文家到底怎麽招惹到這位小魔王的?
他原本還想着對方能看在漢王的面子上,放他們文家一馬,如今再看,漢王的面子算個屁啊,在這位小閻王面前,不管用。
小小年紀,都是誰教他這麽做的?
背後無人獻計參謀?不可能!我就沒見過這麽難纏的小娃娃。
今日白跑一趟不說,還搭進去了血本。
文翊突然覺得,自己此番有種羊入虎口的感覺
總管府屬官,按律由總管自行辟易。
而眼下的荊州總管府,隻有長史元文都,司馬龐犇,主簿段稠。
尚缺:典簽,祭酒從事,金、戶、兵、法、士諸功曹,倉督、市令等等。
其中典簽就不說了,典簽是皇帝派到親王郡王及州刺史身邊的近侍宦官,名爲典領文書,負責奏疏之類的事情,實際上就是監視你。
楊銘身邊沒有典簽,至于爲什麽沒有,這得問楊堅和獨孤伽羅。
至于祭酒從事,就是管金、戶、兵、法、士這些功曹的。
金曹,掌貨币、鹽鐵事。
戶曹,掌民戶、祠祀、農桑事。
兵曹,掌兵備,兵器,防禦事。
法曹,掌郵遞驿傳,司法事。
士曹,掌土功、公廨、津梁(渡口橋梁)、舟車、工藝事。
至于倉督,這個很好理解,就是庫管。
市令,掌市場交易事。
這些都是王府屬官,他們下面的佐員可以自行任命,因爲佐員已經沒品級了,一般是三到五個不等,也有七八個的,隻要你有錢給人家發工資,你養二十個都行。
對于這些空缺的職位,除了倉督由徐景暫時擔任之外,其他的楊銘想要慢慢選。
因爲這些人,将來會像李靖房玄齡一樣成爲他的班底,不得不慎重。
至于缺人會不會影響公務?
答案是不會,因爲大多公務,地方上就已經處理了,那些刺史郡守如果連爲楊銘分憂的覺悟都沒有,他們也就不适合當官了。
而荊州總管這個職能的主要任務,其實隻有一個:轄區沒有造反的。
除此之外,你愛幹嘛幹嘛,沒人管你。
第一次出遠門的楊茵绛,再也不是宅女了,像是脫缰野馬般,整日不在府中,早出晚歸,非常準時。
飯點一到,她必然回來,像是聞到肉味的貓。
剛開始,她還吃不慣江陵一帶的菜系,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而且頗爲上瘾。
但不知爲何,她非常不待見高玥,每每看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就沒給過人家好臉。
連陳淑儀也納悶了,私下裏還詢問楊銘,她倆是不是有什麽仇?
楊銘直接駁斥陳淑儀,不要關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身上是有任務的,你應該關心高玥到底藏着什麽秘密。
總管府的内庫,已經儲滿一半,于是楊銘令徐景找一些勞工再修上那麽幾座倉庫。
勞工會從官府那裏要一些力役、勞役過來。
力役、勞役就是普通老百姓,老百姓每年都要服徭役,徭役有力役、勞役、兵役,都是無償勞動,糧食也需自備。
楊銘當然不會讓他們白幹,這點小錢他可不會省,而且給的很優厚。
每人每天一升米,二十個錢,飯食管飽。
這樣的待遇,在大隋找不到第二家了。
翌日一大早,楊銘還在熟睡中,就被徐景給吵醒了。
原來是前衙的龐犇來報,那個叫文翊的瘸子,帶着錢來了。
楊銘讓人計算過,一畝田的租是粟3石,也就是兩百斤左右。調是絹2丈,麻3斤。
大隋的賦稅,叫做租庸調,租是交糧,調是交布,庸是躲避徭役交的糧和布。
文翊這二十傾田,拿了有七年,所以文翊應補交粟米5820石,每年糧價不一,平均以300錢/石計算,田租一項,他需要補交一百七十四萬六千錢,也就是一千七百四十貫。
一丈絹平均計算爲120錢/丈,一斤麻平均計算爲30錢/斤。
折算爲六十四萬兩百錢,四舍五入六百五十貫錢。
租和調加起來,一共兩千三百九十貫錢。
這還沒完,還有庸呢。
庸,就是不服徭役需要上繳的代役錢,叫做更賦,更賦可是大錢,可是又不太好算,因爲更賦是按丁男算,不是按田畝算。
于是楊銘随便定了一個數,就兩千貫吧。
也就是說,文翊需要上繳四千三百九十貫錢。
這點錢對于楊銘來說,毛毛雨,但對于文翊這種小門小戶來說,就是大出血了。
府衙前的大院,幾十個人開始開箱點算,就按照四千三百九十貫算,少一個錢都不行。
不過文翊一點也不慌,他可沒有楊銘算的這麽細,而是将家裏庫存的一半都搬來了,他還指着能讓楊銘滿意,放他一馬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