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照庵的齋飯也簡單,粗糧雜米飯,是今年的新米,還能聞到濃濃的米香,一小碗的腌蘿蔔,清爽嫩脆,一小盤水腌菜,回味不錯,是很簡單清淡但又開胃舒爽的齋飯,配上一杯粗茶,便是這山中修行的日子。
宋遊将蘿蔔條嚼出清脆的響聲。
再刨一口松軟的米飯,熱氣騰騰的飯菜下肚,身體也暖和起來。
小柴娘則一直低頭吃飯不說話。
看來來了這裏,她學了不少東西。
宋遊有時已經難以将此時的她與當初那名身着粗布衣裳、皮膚也粗糙、雖有些嬌羞卻也放肆外向的農家小姑娘聯系起來了。
直到吃完飯後,小柴娘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嘴,才看向道人:“先生遊玩天下,這次又要在纖凝停留多久呢?”
“這邊天氣好就多停留一些天,等得天冷了,待不住了,就走了。”
“此後又去哪裏呢?”
“往雲州南邊走。”宋遊如實回答着,“聽說雲州南邊有個地方,被當地人認爲是世界的邊緣,那裏生機無限,山水也好,還聽說有人見到過山谷的後面有真龍騰起,沐浴在山間雲海之中,不知真假,總之要過去尋一尋。”
“真龍?”
小柴娘皺起了眉。
“怎麽了?”
“妾身嫁到楊家幾年來,經常有别的客人來家中拜訪,有些身份很尊貴,有些也喜歡遊山玩水、尋找神仙和奇異的事,每逢他們來,都會想要聽妾身講一講故鄉的事情。”小柴娘皺着眉說道,面露思索,“好像也聽他們講過哪座山裏有真龍,好像還有什麽紅色的河。”
“那便是了。”宋遊點頭,“在下也聽說過紅色的河。”
“隻是似乎很不好找,有些客人是商人,本身每年就要去那邊,有些客人是士人,也會去那邊遊玩,但哪怕刻意去找,有時也找不見。”
“是找不見真龍還是找不見路?”
“都有。既有去了那裏,在山上苦等日出日落,也見不到龍的,也有到了那裏,卻發現全部是山,找不到上山的路的。”
“山路确實難找……”
“而且那邊很多山人都不說我們的話,甚至錢都用不出去,如果沒有人帶着,實在很難走得進去。”
“有理……”
宋遊點着頭附和,也思索着。
聽說那邊都是大山,一重又一重,樹林茂密,尋常一個人身處這樣的山林中實在過于渺小,要找一條上山的路确實艱難。
不過自家有燕兒同行,燕兒向來機敏,又有空中優勢,如果隻是上山的路的話,倒是不至于找不到。主要問題在于大山之大,他既不知曉傳說中的龍騰之地究竟在哪裏,就算知曉了,那些村落散布于群山之間,不成城池,沒有地标性建築,燕子飛在天上也分不清哪是哪。
語言不通,意味着難以問路。
用不了錢倒是還好——
自家三花娘娘絕不會讓自己餓死在山林之中,燕子也不會讓自己渴死在群山之間。
行走天下,主打一個吃喝不愁。
“先生既然想去,妾身回去之後,就替先生問一問那地方究竟在哪,該怎麽找,問到了就來拜訪告知先生。”
“那就多謝了。”
“不敢不敢,今日遇到,應該妾身謝謝先生。”小柴娘起身行禮,說着稍稍頓了頓,又看向他,“若是,若是先生什麽時候回了那裏,看見我家爹娘翁翁的話,他們還在的話,請先生替我說一句,我在外面一切都好,生了個兒子,取名楊青。”
“一定一定……”
宋遊與她又閑談片刻,這才分别。
小柴娘要在庵中念經禮佛,這是他們這等心誠的香客常有的步驟,宋遊則要趁着剛吃飽了飯,肚子有底,身體暖和,繼續往山上爬。
大約半下午,就到了山頂。
此時已是深秋,山下烈日光照之下宛如初夏,山頂寒風凜冽之中又宛如寒冬,倒是下方景色依舊開闊,一眼能看到很遠。
那座曾爲當地國都、規模不小的纖凝城在此時看來,隻是一個鑲嵌在大地上的正方形小方塊兒,被當地人稱爲海的湖泊也成了一個小湖,湖對面原本看來挺高挺大的山也變得扁平溫柔了許多,大地仍是金色的,雲與自己齊平,在地上投下陰影。
宋遊坐着吹風,試着找了找自家童兒,無論是她在湖邊垂釣,還是在湖岸邊與妖僧相鬥,在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都看不清楚。
尋找一通,也隻是看了一遍風景。
漸漸地身體變冷了。
“唉……”
道人本來還想在山上睡個午覺,過個半天的神仙日子,可惜太冷,便也隻得起身,在山上走走。
畫中世界的人多是從湖邊或南北兩端的邊界走出來的,西邊是蒼山,蒼山高大,沒事往上爬的人本來就少,山頂邊緣又驚險,尋常人即使到了山頂也不會無緣無故走到山頂已有坡度的邊緣去——倒是當時三花娘娘鑽過了栅欄,已到了畫中世界的邊緣,若是時機對的話,她一不小心就可能從畫中世界走出來,若是走出來,應該就在這裏。
道人拄着竹杖,卻是走到了懸崖邊緣,踏着山上枯草,緩步行走,細心感受。
冥冥中好似有一條線。
卻又看不見摸不着。
在畫中世界,這條線是分明的,任何人都能摸得到,無法逾越。
這條線好似也與現實有了一定影響。
道人幾乎是沿着這條線行走。
不知不覺間,這條線在他的感受中好似變得清晰,自己似乎真的觸及到了現實世界與畫中世界的交錯之處,甚至恍惚之間,有些難以分清自己究竟走在現實世界還是畫中世界,有時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遠方,景色也有些恍惚,不知屬于今時今日,還是數百年前。
可惜稍作站定,心神稍一清晰,一切便又回到了現實。
即使如此,道人也知足了。
這不得不感謝當年孔待诏賜予的引子,感謝當年窦大師請他入畫中,給他的感悟。
于是繼續往前走,細細感悟這條線,感悟兩個世界的交界,也感悟一個因巧機憑空誕生的小世界的玄妙,使原本的感受變得更清晰,原本對于此道的感悟收獲逐漸加深,越發深入。
也算是一場修行了。
不知不覺間,黃昏便至,太陽落到了自己身側連綿群山的頭頂,随時可能落下去。
這條分界線便更加清晰也更加模糊了。
清晰在于道人十分清楚的感知到了它的存在,模糊在于道人有時已經分不清現實與畫中,似乎往前一步,再落腳便不知究竟會踏到哪裏。
若能長久停留在此感悟,宋遊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從這裏反向的進入畫中世界。
自然,隻限自己。
“……”
天色暗下來了,山下萬家燈火。
此時自家頂梁柱多半都回客棧了。
再待下去,恐怕三花娘娘要覺得自己迷路在了山上,或是遇到了什麽危險,該擔憂了。
宋遊搖頭微笑,果斷轉身離去。
天光昏暗,摸索下山。
走出不遠,頭頂就傳來了輕微的翅膀拍打聲,是燕子來找他了。
多半三花娘娘也擔憂了起來。
……
不知不覺,又是一月過去。
纖凝也慢慢變冷了。
隻是纖凝天氣大多都很好,隻要陽光普照,太陽曬着就總是暖的,最大的感受在于晚上睡覺時越來越冷,起夜越來越冷,早上也很冷,有時起床走在太陽照不到的小巷子裏,陰冷貼膚,真有種寒冬的感覺。
難得的一個多雲天,湖邊大部分土地都籠罩在陰雲下,隻是少數地方能曬到一點太陽。
孩童還是拿着一根甘蔗,坐在路邊放牛,身上裹着幾件爛布厚衣裳,不過他卻不在意這些,而是自在的縮在地上啃着甘蔗。
好像沒有多少煩惱。
忽然聽見遠方一陣聲響。
“?”
孩童一臉疑惑,扭頭看去。
看不見。
站起來看。
還是看不見。
爬上樹看。
孩童握着甘蔗,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爬在樹上,看向遠方,卻頓時呆住。
遠方大地之上,一尊比房子還高、全身金燦燦的金石巨人正和一具沒有頭的僧人争鬥,僧人雖長得高大強壯,在金石巨人面前卻很嬌小,雙方争鬥厮打出極大動靜,常有金石碰撞聲。
“轟隆隆……”
那金石巨人真像是山神一般。
孩童睜大了眼睛。
不知爲何,看見這金燦燦的石巨人,他卻想起了一個多月前,那個用金色石頭換自己甘蔗的人。
那天他還以爲這是金子,于是跑回家,興沖沖的告知父母,說自己用甘蔗換了一塊金子,這個金子還可以驅趕老鼠,結果一拿出來,隻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拿起來也和石頭差不多,父母将他好生斥責一通,說他是傻子。
這算是他那段時間難得的憂愁了。
不過他很倔強,倒也留着石頭,沒有丢掉,不知怎的,在此之後,好像确實沒在家中發現老鼠的蹤迹了。
“轟隆隆……”
那方打得越發激烈。
恍惚間像是傳說中的神仙故事變成了真的。
孩童興奮又害怕,連忙滑了下去。
隻偶爾探出頭看一看,見那無頭僧似乎是打不赢那金石巨人了。
沒過多久,動靜消失了。
孩童又害怕又疑惑,好奇心促使着他又爬上樹,往那方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像山神的金石巨人不見了。
傳說中的無頭僧也不見了。
忽然之間,又聽一陣沉悶的腳步聲。
“轟!轟!轟!”
大地都在随之而震顫。
孩童一扭過頭,發現旁邊樹林中走出一道巨大的金色身影,膀大腰圓,臂長過膝,身高比筆直高大的水杉也矮不了多少,一步步走過來。
更令他震驚的是,在那巨大的金石巨人肩膀上,還坐着一道身着三色衣裳的人影。
“轟!轟!……”
巨人走到了他面前停下。
孩童所坐的這顆小樹還不足巨人高,巨人微微前傾身子,坐在巨人肩上的女童自然也低下頭,俯瞰着他,卻是扭頭盯着他手上的甘蔗:“又是你啊,怎麽又有一根甘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