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沒有在雲都待多久,除妖之地又多是各地山村,不比茶馬路上人來人往來得便利,這年頭的消息傳聞走得慢,有時僅僅一山一村,就能夠隔出不一樣的故事來,卻是直到道人走後幾天,雲都城外各地妖魔邪祟被除的消息才陸續傳入城中,傳進朱家人的耳中。
這時道人已經走在去往沼郡的路上了。
一路陽光都好,曬得人身上滾燙,不需要穿厚衣服,偶爾來一陣風,又能感覺到秋風的涼爽,就連馬蹄聲都變得輕快了許多。
天地間則早已有了秋意。
路旁的山倒是還好,仍舊青着,偶爾有幾棵樹容易黃葉的樹黃了,便成了青山上的點綴。山間大片平地成了農田,田裏種的多是稻谷,在這時節早已經收割了,卻還将稻谷的莖稈留在田裏,将大地染成秋天的色彩。
金黃色的平整農田邊,又錯落的坐落着一棟棟白牆青瓦的房舍。
陽光之下,一切景物都變得精緻。
此路亦是除妖路。
道人翻過一座座高山,在山頂吹風歇息,賞日落看星辰,經過一個個湖泊,在湖邊生火造飯,浣洗衣服,看自家童兒釣魚,在語言完全不通的當地人家中讨水,有時也被當地人養的土狗追着吠,在山林中除妖,古村中驅鬼,寺院中避雨,在想要停下的任何一個地方露宿。
九百裏路,半個月還沒走完。
宋遊發現自家童兒有了一個怪癖——
這小東西老是變成貓兒,将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變成金的,叼到沿途村中的孩童面前,她也不說話,也不告訴孩童是什麽,不讨要東西,等到孩童認爲這顆石頭是金子,或者覺得這顆石頭不同尋常,撿回家中去給自家大人看,她就偷偷的跟過去,在門口偷看别人的反應。
見到别人欣喜,她就開心極了。
如同見到了前些天的自己。
看見别人發現這塊石頭隻是金色,并不是金子,她也還是樂呵呵的。
若是别人欣喜若狂,又發現石頭很快變回原先的模樣,她就飛一樣的跑回來,一臉嚴肅,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誰也不知道她的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三花娘娘這樣不好,雖然無傷大雅,可以捉弄别人爲樂,并不是一位正直爲民的貓兒神該做的事。”道人停在路邊歇息,對她說道,雙眼平靜的看着前方風景,“三花娘娘須得知曉分寸。”
“三花娘娘隻是送了他們一塊石頭。”
“不是普通的石頭。”
“是更好看的石頭。”
“不止如此。”
“三花娘娘隻是和他們玩。”
“……”
道人抿了抿嘴,指着前邊說道:“三花娘娘可知道那邊山下種的什麽?”
三花貓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方是一片平坦規整的土地,種着一根根比人高、小臂粗的小樹,像是更大的草,密集成林,中間又有小路,也都橫平豎直,隐約見到有人拉着闆車在小路上行走,這麽遠遠看去,風景好極了。
“是竹子!”
“不是。”
“是巴茅!”
“不是。”
“是蘆葦!”
“也不是。”
“就是蘆葦!”
“三花娘娘真可憐啊。”宋遊搖着頭,終于轉頭看向她,“三花娘娘這麽愛吃甜、愛喝甜水的人,竟然不知道那是甘蔗。”
“甘蔗?”
“是……”
“三花娘娘沒有見過甘蔗。”
“三花娘娘分明見過。”道人回憶着說,“當年從栩州去平州,我們就路過了一個地方,也種着很多甘蔗。隻是離得遠,甘蔗在山下,我們隻從山上路過,沒有下去細看罷了。當時我還取了路邊巴茅,給三花娘娘編了一個巴茅球。”
“三花娘娘記得巴茅球。”貓兒說着皺起眉,“可惜壞掉了。”
“應是三花娘娘那時還不知曉自己喜歡吃糖、喜歡喝甜水,自然不知道,很多糖都是從甘蔗裏來的。”
“從甘蔗裏來的!!”
“三花娘娘知道甘蔗裏面是什麽嗎?”
“是空的!”
“不是。”
“是棉花!”
“是糖水。”
“糖水!”
“天然的糖水。”
“!”
貓兒神情一凝,直盯着他。
道人微微一笑,拄着竹杖站了起來,一邊往山下走一邊說道:“如今正是甘蔗成熟時,上次沒有下山,這次去看看吧。”
“!”
貓兒表情嚴肅,站在原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遠方山下的那片甘蔗地,愣了許久,才連忙一陣小跑,追上了道人。
“叮叮當……”
山上馬兒鈴铛聲清脆回響。
雲州遠不如逸州繁華,交通也沒有逸州便利,好在從雲都到沼郡的路是雲州最主要的官道之一,倒也修得不錯,在山間蜿蜒如龍蛇,山上又有小路通往宋遊看見的那片甘蔗地,遠處隐約可見村落房屋,大樹在路旁安靜的生長,枝繁葉茂,不知已多少年了。
也許數百年前這裏就長這樣。
若是道人一直沿着官道走,這片村落山水便是此生也不會去到的地方,是别人的故鄉,是永遠不會見面的一群人生活成長的地方,不過在雲州極好的天氣下道人的閑情似乎也更多了幾分,便下去看看。
貓兒仍舊邊走邊看下方,疑惑又期待。
裝着糖水的甘蔗……
長得像是竹子。
在貓兒的想象中,甘蔗已經和竹子一樣變成了空的,不過裏頭裝的不是空氣,而是滿滿的糖水,一把它劃開,糖水就臼臼的往下流——必須得很快的用嘴巴接住才行,不然就會浪費掉。
慢慢走到了山下。
山下一片平地,甘蔗長得比人都高,種的十分整齊,走在其中,人隻能看見遠處的高山,别的什麽都看不見,貓兒也連山也看不見。
道人左右看。
貓兒也左右看。
雖然心中萬般疑惑,又期待不已,可三花娘娘卻也老老實實走在路上,最多走到湊近,湊近甘蔗睜大眼睛仔細看看,吸聳鼻子嗅嗅味道。
慢慢聽到了闆車晃蕩的聲音。
伴随着枝葉摩擦的聲響。
道人立馬停在了路邊。
貓兒也跟着跑到路邊草裏站定,仰起頭跟着道人一同看過去。
有個農人拉着闆車走了過來,農人生得黝黑幹瘦,闆車上拉着的全是甘蔗,葉子被除了一些,但沒有全部除掉,随闆車晃蕩,摩擦作響。
“有禮了。”
道人對其行了一禮。
“喵……”
貓兒跟着叫了一聲。
農人身着當地的服飾,衣裳以白藍色爲主,沒戴頭飾卻裹了頭巾,聞言頓時停下,疑惑又有些無措的看向他。
道人當即便知曉,語言不通了。
不過有别的東西是通用的。
例如貨币,例如笑容。
道人帶着笑意,也微微躬着身,從身上摸出幾個銅錢,拿在手裏,遞向農人,又伸手指一指闆車上的甘蔗,笑意更濃。
片刻之後,闆車遠去。
道人抱着好幾根甘蔗,站在原地,與貓兒一同,目送農人遠去。
“哐哐哐……”
聲音越來越遠,直到聽不到了。
“好便宜~”
貓兒很小聲很小聲的說。
“不是甘蔗便宜,是農人心善,見我們是修道之人,遠途行走,以爲我們沒有水喝了,贈我們的。”道人說着看向甘蔗,卻是有些苦惱,不知道該怎麽才能将之拿得走。
“三花娘娘送他一塊金石頭!”
“啪……”
“唔!”
貓兒站立起來,用爪子捂着頭。
“嗤!”
道人從馬背上抽出燕子的短劍,削鐵如空氣的神兵利器用來削甘蔗也是好用,而且任勞任怨——多的一丁點力都無需用,随意的一揮,甘蔗就會毫無阻礙的被削掉頭尾,斷口平滑不已。
随即将之插到馬背上。
最後一根,道人将之砍成三截,将燕子也叫下來,對他們問道:“你們是要吃上半截,還是吃下半截,還是吃中間?”
“三花娘娘不知道。”
“我……我都可以……”
“那三花娘娘在地上跑,就吃下半截,燕子飛在天上,就吃上半截,我委屈一點,吃中間這截好了。”
道人分别将之遞給他們。
燕子與貓都變成人形接過。
随即三道人影折身往回,依舊走在生滿甘蔗的小路上,卻是一人手拿一根甘蔗。道人熟練的撕開甘蔗皮,女童邊走邊觀察他的動作,學着他将自己手中的甘蔗剝得一片狼藉,露出裏頭的甘蔗心。
白色略微泛青,半透如玉,很是漂亮。
和她想象的不一樣。
“就是這樣,撕掉皮,就可以吃了,隻要一嚼,嘴巴裏就全是糖水,比三花娘娘平常喝的很多糖水還好喝呢。”
“咔……”
道人當先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這邊天氣好,陽光好,光照充足,很适合種甘蔗,道人在撕皮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它可能會很好吃,一口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又泡又甜,冰冰涼涼的汁水帶着甘蔗的清香,糖分充足,一下子湧入口中,充斥于齒縫間,在頂着太陽走了幾百裏路的旅途中,實在是種慰藉。
“咔……”
三花娘娘學着他的動作,也是一口。
咬掉一截甘蔗,牙齒剛剛一咬,汁水就全部湧出來,冰冰涼涼,這種味道一下子就使她驚豔了,睜大了眼睛。
簡直比喝糖水還更美味。
“咕咚……”
“呸……”
“吐……”
三道不同的聲音響起。
剛吐掉甘蔗的燕安愣愣的看向女童。
道人也手拿甘蔗,一邊走一邊看向三花娘娘,卻是這時才說:“嚼完汁水之後,感覺到不甜了,就可以把它吐掉了。”
“吐掉?不能吃喵?多可惜啊!”
“不能吞的。”
“那三花娘娘吞了怎麽辦?”
“那就糟糕了。”道人繼續嚼着甘蔗,邊走邊說,神态自然,聲音從容,不像說假,“它會在三花娘娘的肚皮裏生根發芽,最後在三花娘娘的頭頂上長出甘蔗來,嗯,就長路邊這麽高。”
“!”
三花娘娘頓時停下腳步,大驚失色。
道人則已經走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