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官道,蜿蜒通向前方。
帶路人獨自坐在官道旁等着,太陽過于毒辣,必須得躲在樹下,不然很快就會被曬得全身發燙,可躲在樹下,陽光透過枝葉讓人眼花,高溫的天氣很快就讓人昏昏沉沉,想要睡覺。
那位先生說是下山來尋他。
帶路人想要跟随那位先生上山,看看神仙除妖是何等風采,又害怕自己一介凡人,被誤傷了小命,于是還是留了下來。
最開始覺得這份活計真是神仙活計,不用守在城門口費勁招攬客人,運氣不好賺不到錢、運氣好了又招同行嫉妒,每天穩定有錢到賬,還能混上一頓朱家的好飯,可在山下等得時間長了,又覺得一個人在這,也沒個說話的人,不知道時間如何打發,身上莫名的不自在。
聽人講說人各有命,可能自己就是勞苦命。
帶路人東想西想。
忽然聽見山上一陣轟隆聲響,幾乎将他驚醒,仔細聽去,有時如雷鳴,有時如山崩,有時又是劇烈的碰撞聲,伴随着樹枝倒地的聲音,聽得他一陣心驚膽戰,連扭頭看去都得小心翼翼,以爲山上鬥得如此激烈。
隻得慶幸,幸好自己沒跟上去。
大概下午時分,山上動靜停歇。
沒有多久,林中一陣鈴铛響,道人一行便帶着棗紅馬下山了。
帶路人第一時間看向那名女童腰間的褡裢,見其又變得脹鼓鼓的,迅速收回目光,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今日又是個什麽妖怪?”
“是我家三花娘娘除的妖,便請問三花娘娘吧。”道人隻說道。
“是條大蛇!”女童說道。
“大蛇?”帶路人愣了一下,“也裝在這個褡裢裏面了嗎?”
“什喵?哦沒有,這裏面裝的是我們在山上摘的果子,那條大蛇兇惡得很,吃了好多人,道士說不需要帶回城隍廟去,而且那麽大,一口就能把一個人吞掉,搬都搬不動,現在還在山裏。”
“……”
帶路人撓了撓頭。
感覺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樣。
“不過那麽大一條蛇,真是可惜了,城中有人收蛇皮,還有蛇膽,蛇骨也收,越大的就越貴呢。”帶路人撓頭道。
“真的?多少錢?”
小女童上了官道,正欲爬上自家馬兒的背,聞言頓時來了興趣。
“小人也不知道,反正很貴。”
“……”
三花娘娘還欲說什麽,卻聽見自家道士的聲音:“山中妖怪已然被除,如今還留在那裏的,不過是一條更大些的死蛇罷了,此地離雲都城中算來也不過幾十裏路,足下若有意,何不去山中取它骨肉換錢呢?”
女童搖頭晃腦,沒有多說。
“啊?我?”
帶路人卻是愣住。
“怎麽不行?”道人邊走邊說,“那蛇妖畢竟得了道,成了精,我們修行之人可以将之斬殺,誅滅神魂,卻不願僅僅爲了錢就剖它屍骨,可足下不過是城中一名凡人,是那蛇妖往日裏吞吃禍害的對象,如今它死了,雙方移位,有何不可?最多不過割起來更費力一些罷了。”
“這……”
帶路人更加愣了。
仔細一想,好像又是這個理。
心中還真有些心動。
不過卻也害怕。
然而道人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過快下午了,天要黑了,我們卻還得靠足下帶路回雲都,趕朱家的晚飯。唉,錢财困窘啊。”道人還是邊走邊說,“明天也還要靠足下帶路去雲池湖中尋那水妖,除妖大事,不可耽擱,足下若是有意,請自尋時間來山中取吧。”
“額……”
帶路人說不出話來。
帶路回到城中,定然已是天黑,明天又還要去雲池中尋水妖,那他若是去山中取蛇骨蛇蛻蛇膽,豈不是隻能半夜摸黑去?
不敢不敢……
白天都害怕呢,怎敢晚上去?
這山上雖沒有獅虎熊狼,可等閑人,誰敢大半夜的獨自上山?
帶路人頓時就不猶豫了。
那名小女童也搖頭晃腦,繼續往馬兒身上爬,一下不小心,裝滿褡裢的猕猴桃全都滾落下來,三花娘娘本就心疼能賣錢的蛇妖骨肉,這些果子又落了不少在地上,心疼的她連忙下馬,一邊數落這些果子慌慌張張,也不知要去哪裏,一邊慌忙彎腰撿拾。
這是她帶給朱家人的。
蓋因昨夜歸家之時,聽說朱家有位子嗣病重,不治将死,很想吃猕猴桃,可雲都市面上卻沒找着有賣的,今日正好遇上,她便摘了一些。
三花娘娘向來知曉恩情報答一事。
這是她當年成就貓兒神的契機來源。
昨夜替朱家捕鼠,今日摘來果子,都是對朱家收容招待他們的回饋。
回到雲都城中時果然天已黑了,朱家專門派人替他們留了門,宋遊謝過朱家,三花娘娘也遞出自己摘的果子,讓他們拿去給病人吃。
帶路人又搭着吃了一頓晚飯。
還是坐在門口吃的。
等他回到自己徒有四壁的家中時,就更晚了,月亮都升了起來。
今日穩穩到賬二十五文,得了一頓大戶人家的早飯和晚飯,尤其是晚上那一頓,有魚有肉,雖然到自己碗裏都不是完整的了,隻是下人們東一筷子西一夾的給自己夾了一些,卻也吃得他美滋滋,隻想以後的日子要是都能這麽過下去該有多好。
嘴裏都還回味着味道。
躺到床上,本來都準備睡了,看見月光透過窗照進來,照在地上,卻怎麽也睡不着,心中一下想起昨天晚上城隍廟中看到的光景,一下又想到今天白天躺在官道上聽見的山中的“鬥法動靜”。
也許是這些神仙妖鬼之事對普通人來說太過稀奇,像是茶樓說書人口中那些隻存在于幾百年前、千裏之外的故事走入了現實,自然興奮。
最後想到道人對他說的話。
“山中妖怪已然被除……
“不過是一條更大些的死蛇罷了……
“此地離雲都城中算來也不過幾十裏路……何不去山中取它骨肉換錢呢?
“足下不過是城中一名凡人,是那蛇妖往日裏吞吃禍害的對象,如今它死了,雙方移位,有何不可?
“最多不過割起來更費力一些罷了。
“……”
許多聲音,都在他腦中回響。
像是剛剛才聽見的一樣。
“……”
帶路人搖了搖頭。
此去石林,還有幾十裏路,來回得走一天,跑得快也得大半天,今天下午又不能去,明天白天也不能去,還說那麽多。
帶路人扭頭看了眼外面。
明月照耀之下,城中倒是一片清晰。
不過還是太遠了。
這世道亂,沿途雖無虎豹熊狼,可走夜路也難免撞到小妖小鬼。
如何能爲了一些錢财命都不要?
帶路人對自己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在城門口替人帶路讨生活,之所以比别的人掙得多,就是機靈,知曉該做什麽,又不該做什麽,所以來往官人貴人隻聽自己說話,就願意選自己帶路。
這等冒險之事,是萬萬不做的。
“……”
倒确實聽說小妖小鬼隻敢欺淩老弱病殘與膽怯之人,遇到青壯年又膽大的人,便隻得避開。
“……”
可還是太遠了。
不如明天白天飛跑去一趟?
自己從小給人帶路,常常帶人前去,飛奔回來,善于奔跑,也不知那先生在雲池中除妖要多久,如果久的話,自己又再跑得快一點,說不準可以到那片山上割了妖蛇,取完蛇蛻蛇骨蛇膽再回來。
卻不知那條蛇有多大。
“……”
況且這個點,城門都關了。
倒是有個狗洞可以出去,長得胖些的人還爬不出去嘞,這種事情,也隻有他們這些帶路人才門清了。
“刷!”
帶路人從床上坐了起來。
像是瘋了一般,神情難得鄭重,搖頭甩開腦中雜念,一點也不多想,徑直去竈屋取了柴刀來,别在腰上,看了眼窗外月光,便出門而去。
沿街一陣瘋跑。
……
次日清早,朱家府上。
帶路人再來之時,卻發現府上氛圍有些不對。
昨晚那位郎君本就病重,生命垂危,臨死之際隻想嘗點猕猴桃,吃了猕猴桃後,心願得到滿足,今天早上就不行了,全府上下都很哀痛。
家主不禁找到宋遊,請求宋遊施法救治。
道人卻搖頭告知他:
“在下不擅醫術,何況生死有命,令郎病已多年,早入膏肓,難以救治,不過死亡并非生命的終點,朱家頗有仁善之名,令郎也有才名,說不準會有别的機緣等着他。”
“先生何意?”
“家主很快就能知曉。”
家主不知爲何,卻也隻得謝過道人山中摘取的野果,接着匆忙離去。
道人依然吃了頓早飯,帶路人也還是混了一頓,朱家不差他這點吃的,倒也沒嫌棄他身份低微就不讓他進門,随即這才出城。
大概當日中午。
朱家母親在兒子病床前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家兒子與自己講話,說是因爲朱家行事和善,自己也取了功名,頗有才名,剛巧城中新建的城隍廟缺一位文官,做書記抄錄之事,于是在家中仙師的引薦下,雲都城隍廟請自己去做主簿,若能做輔官,還可在廟中立像。
等朱母醒來,兒子已然死了。
她将此事講與家中人聽,衆人這才明了,這大抵便是道人對他們的回報。
(本章完)